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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梦也何曾到谢桥(3)

见我很注意他们的谈话,谢娘显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将院里的半大小子喊进来,推到父亲跟前,让那小子管父亲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愿地看了他妈一眼,嘴唇动了动,终没张嘴。

谢娘说,叫呀,没你四爹能有这个家吗?

那小子被逼不过,闷声闷气地蹦出一个“四爹”来,连我也听得出,这个“四爹”叫得勉强极了,被动极了,很大程度他是冲着他的母亲叫的。我毕竟年纪小,对这个“爹”的含义相当的模糊,在我们家里,没有人管父亲叫爹,我们都叫阿玛,现在桥儿胡同有人管父亲叫“四爹”,我只是觉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亲很激动,他把那个叫作六儿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动情地细细打量着。我敢说,我的父亲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用过这种眼光,都没有透出过这种温情,单单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这么多的爱,真让人不能不嫉妒了。

父亲让我管他叫六哥。

我说,我得摸摸他的那两只角!

父亲就让六儿弯下身来让我摸,六儿低下头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一双巴掌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长得并不周正的脑袋。

在粗硬的头发中间,我摸到了一左一右两个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枣那么大。我很兴奋,用手捏着那两个硬疙瘩使劲地掐,六儿很粗鲁地用胳膊把我搪开了。我恼了,我说明明还没有摸好,他就这样,这次不算,我得重摸!

谢娘嗔怪六儿不懂事,说小格格要摸你就让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坏。又说六儿扎着一双糨子手,也不洗干净了就进来,一股馊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坏了。谢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六儿就愣愣地站着,一副傻相。谢娘对父亲说,不让他打袼褙,他偏要打,拦也拦不住,这都是受了近处街坊的影响,跟着什么就学什么。父亲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得念书。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理,无以立。学而优则仕,要想将来能出人头地,学问是第一的。说罢让谢娘明日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像样的学校,送他去念书。

六儿说,我不念书。

谢娘说,你这叫不识抬举!

六儿说,我不让人抬举。

谢娘说,是你四爹让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儿不说话了。

谢娘让我继续摸六儿头上的两只角,我说不想摸了。

我对六儿脑袋上的两个硬包已经失去了兴趣。

父亲打发我和六儿出去玩,谢娘让六儿带我到小摊儿上买些酸枣面、铁蚕豆什么的零食。特意嘱咐他,别让街上那些野孩子们欺负我。

我跟着六儿出了北屋,他并没有带我去买酸枣面的意思,依旧蹲在南墙根打他的袼褙,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向往着那酸枣面和铁蚕豆,心里就对他充满怨恨,一个又臭又穷的烂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呢,就是我们家的小狗巴儿也比他懂事,比他会讨人喜欢。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没理我,将一块块破布抹平整了,贴在抹了糨糊的板子上,一层又一层。

北屋的窗帘拉上了。

六儿的脸更阴了,他把手里的糨糊摔得啪啪响。

我想看看父亲和那个谢娘在窗帘的遮挡下在做什么。孩子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悄悄向那窗户迂回过去。

就在我刚刚贴近窗户,把舌头伸出来,要舔那窗户纸的时候,我的辫子被人揪住了。一双黏糊糊的手,毫不留情地拽着我的小辫,直把我拉到南墙。我疼得龇牙咧嘴,对脸色铁青的六儿喊道:你要干吗!

六儿压低声音恶狠狠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操、你、妈!

在金家,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对我有过这样憎恶的态度,这些令我惊奇。特别对“****妈”意思的理解,作为一个大宅门里的小丫丫来说还十分欠缺,我说,我有三个妈你操哪个?

六儿说,我都操!

从他那猥亵无耻的神态里,我推断出这不是一句好话,就一脚踢翻了他的糨子盆,将那些没有眉眼的破布攘得满院都是。发脾气是大宅门孩子的专利,我们家的孩子不会“****妈”,但我们家的孩子都会发脾气,我们要发起脾气来,能让天塌下来。

我呼呼地喘着气,掀倒了晾在墙根的所有袼褙,我在那些袼褙上使劲儿踩,又把那棵树踹得哗哗响。六儿叉着腰,冷冷地看着我在院里折腾。当我掂起半块砖,准备向着北屋的玻璃砸过去的时候,六儿过来干涉了。他拧住了我的胳膊,把我的手使劲往后背。砖是扔不出去了,我伸出空着的手,冲着六儿那张讨厌的脸,自上而下,狠狠地来了一下子,立时,那张脸花狸虎般,出现了几道血印儿。六儿不吭声,提着我的脖领子将我拎出大街门……

父亲和谢娘走出北屋的时候我已经安静地坐在树底下剥铁蚕豆了。谢娘看着六儿脸上的伤问是怎么了,六儿没言语,我说是我抓的。父亲看着撒了一地的糨子说,你这个丫儿又犯浑了,这儿可不是你闹腾的地方。

谢娘说,小格格倒是憨直得可爱,是我们六儿太古怪了。父亲指着我对谢娘说,你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气,跟王八一样拗。家里任谁都怵她,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不过我有时还真爱看这丫头犯浑的样子,熊崽子似的。谢娘听了就哧哧地笑。

那天我们在谢家吃的是炸酱面,跟我们家的香蘑菇小鸽子肉炸酱不同,谢家的酱是用虾米皮炸的,面码儿是一碟萝卜丝,一碟煮黄豆。面是杂面,捞在碗里有一股淡淡的豆香,勾得人馋虫往上翻。六儿捞了一大碗面蹲在一边去吃了,他不跟我们一起坐,大约是觉得拘束。我看见六儿从缸盖上头揪了一大头蒜,很细心地剥了丢在碗里,白胖胖的蒜瓣晶亮圆润,在面的搅拌下上下翻动,在六儿的嘴里发出嚓嚓的声响……我说我也要吃蒜。谢娘剥了几瓣给我,说这是京东的紫皮蒜,是她留着做腊八蒜用的,留神别把我辣着。我们家也吃蒜,都是厨子老王用小钵将蒜砸了,刮在青瓷小碟里,润上小磨香油,远远地搁在桌角,谁要吃,拿过来用筷子点那么一就行了,没见有谁捏着蒜瓣张着大嘴咬的。

我也学着六儿的样子狠狠地咬了口蒜,不管不顾地大嚼起来。没嚼两下,一股辣气直冲头顶,连眼泪也下来了,一张嘴已经分明不属于我,谢娘和父亲慌得丢下手里的饭来照顾我这张嘴。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六儿蹲在门边低着头无动于衷照旧吃他的面,看他那冷漠神情,我恨不得再在那张脸上抓一把。又吃了面,又喝了水,总算将那轰轰烈烈的辣压了下去,谢娘要将剩下的蒜拿走,我说,别拿,我还要吃。谢娘说,你不怕辣呀?我看了一眼六儿说不怕。父亲说,我说这孩子拗,她就是拗。瞧,她的王八劲儿又上来了。

蒜的香是无法抗拒的,特别是那辣,更具备了一种挑战的魅力。吃过了这样的蒜,我才知道,我们家饭桌上那碟里的物件简直不能叫做蒜。炸酱面我吃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酣畅淋漓、荡气回肠过,谢家的炸酱面是勾魂的炸酱面。

走的时候父亲将一卷钱塞给谢娘,谢娘死活不要。我和六儿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推让,我觉得他们俩的动作很像一出叫《锯大缸》的小戏。六儿大概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咬牙切齿地靠在门框上运气。后来父亲把钱搁在桌上说,眼瞅着就立冬了,你得多备点儿劈柴和硬煤,给六儿添件棉袍,买双棉窝,别把脚冻了。六儿插言道,我冻不死。

谢娘狠狠瞪了六儿一眼,六儿一摔门出去了。

谢娘最终当然留下了父亲的钱。

带着满嘴的蒜味儿我跟着父亲坐车回家了。在车上,父亲对我说,回家你娘要问你吃了什么,你千万别说炸酱面。我说,不说炸酱面说什么呢?父亲说,你就说在隆福寺后头吃的****。父亲又说,也别提桥儿胡同这家人,省得你娘犯病。我说我绝不会提,我提他们干什么。父亲说,这就对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常带你出来玩,你想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想及六儿的嘴脸,我对父亲说,谢家这个六儿不是东西,他比咱们家的老六差远了。父亲说,你怎说他不是老六,他就是咱们家的老六托生来的,你没看他的眉眼、神态、性情跟咱家的老六整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差分毫。他也有角,比老六强的是他生在了贫贱之家,占了个好生日,咱们家那个死了的老六不傻,他是算计好了日子才托出来的。我问六儿的生日怎的好。父亲说,他是二月二呀,是龙抬头的日子,龙春分而升天,秋分而入川,这是顺。咱家的老六,生在冬月,时候不对,他不弯回去等什么!

这个六儿是我们家老六托生来的,他与老六是一个人,这事让我不能接受。

我问父亲,六儿也是您的孩子么?

父亲说,你说呢?

我说不知道。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回家,母亲在二门里接了我和父亲,母亲嗔怪父亲带着孩子一走走一天,让她在家里惦记。父亲只是用掸子掸土,不说话。刘妈摸着我的辫子说,我的小姑奶奶,您哪儿弄来这一脑袋糨子呀?我说是六儿抓的。母亲问六儿是谁,没等我张嘴,父亲接过来说,是东单裱画铺的学徒。刘妈说,他一个裱画儿的,裱我们孩子的脑袋干什么,真是的。母亲说,准是丫儿淘气了。父亲说,让你说着了。父亲说完冲着我笑了笑,看父亲“演戏”,我觉得挺有意思。

以后我常和父亲到桥儿胡同谢家去。谢家院里东房三间已经盖起来了,一抹青灰的小厦房,由六儿住着。树上的枣也结了,微小而丑陋,个个儿像是没长大就红了,急着赶着要去办什么事情似的。

我很快熟悉了我的角色,父亲之所以把他的隐秘毫无保留地袒露给我,是对我的信任,他把我当成了出门幌子,当成了障眼法。他带着我出去,我母亲能不放心吗!其实我母亲很傻,她就没想到我和父亲是穿一条裤子的,我早已被父亲所收买,成了他的死党。父亲收买我的条件也很低廉,几个糖豆大酸枣就封住了我的嘴。这使我从小就相信: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到谢家去的次数多了,慢慢的,我对他们的情况也多少有了些了解,谢家当家的叫谢子安,死了有些年头了。听说活着的时候做得一手好针线,是宫里内务府广储司衣作的裁缝匠。广储司衣作是司下属七作之一,七作是染、铜、银、锈、衣、花、皮,应承着皇宫内部和主要宗室的衣物首饰。慈禧时期衣作最繁盛,有匠役三百余人;到了溥仪的******,承职的也有二三十。我们家瓜尔佳母亲穿的蟒纹四爪命妇朝服,就是出自广储司的衣作。据我母亲说,谢子安本人是个很活络的人,聪明而善解人意。凭着别人不能比的手艺,他时常走动于大宅门之间,受到了宅门里夫人、小姐们的欢迎和喜爱。请谢子安做衣服的人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图的是他做工的精致,名气大。当然,人们也不乏有想了解一点乾清门里的服装流向,诸如逊了位的皇上每天穿西装还是穿马褂,皇后衣服上的绦子兴的是什么花样等等。随同谢子安出入大宅门的还有他的妻子,一个被大家称为谢娘的美丽小媳妇。谢子安之所以带着媳妇,是为了跟女眷打交道方便,避嫌。有做不过来的活计,谢娘也搭着手做。我父亲出门常穿的兜边镶着刚钻的外国缎一字襟坎肩和二蓝宁春绸夹袍,就是出自谢娘之手。相比之下,谢娘和家里的母亲们似乎更熟,往来也更密切。

是皇上被赶出紫禁城的前一年,宫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天阴欲雪,北风正紧,溥仪的贴身太监伺候溥仪起床。因为变天,要将贴里的小衣换作绒布小褂。太监将衣服在烘炉上烤热了,将小褂趁热恭进,为缩在被窝里的溥仪穿上。溥仪将手伸进袖筒,被什么蜇了一样,呀的一声,猛然坐起。抽出胳膊一看,胳膊上已经划出了长长的一道血印儿。太监吓得立即翻检衣服,发现衣服的袖口别着一根缝衣针。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搁溥仪这儿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生性多疑的溥仪说这是有人刻意要谋害他,责令追查,严加惩办。追查的结果,就追到了裁缝谢子安的身上。算溥仪开恩,没要了谢子安的命,就这也受到鞭打一百,枷号一个月的惩罚。时值寒东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身受重伤的谢子安,在大牢里羞愤交加,没出十天就咽了气。

谢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为了生计,照旧走动于大宅门之间,揽些针线活。毕竟不如她丈夫手艺精湛,所承接的活计便渐渐有限;又因为丈夫横死,有人将此视为不吉,对她也就冷淡了许多。她所能走动的人家,到最后也就剩了东城的两三家,我们家是其中之一。

我母亲们的衣服都是由谢娘承包的,谢娘给我的母亲们做活就住在我们家后园的小屋里,有时一住能住半年,因为我母亲们要做的衣服实在太多。谢娘很懂得大宅门的规矩,在我们家做衣服的时候从来不出后园一步,也不跟我们家的男人搭讪,低眉敛目,只是一人飞针走线。谁瞅着这个小媳妇都觉得怪可怜的,我母亲问过她有没有再往前走的想法,谢娘直摇头,眼圈也红了说,太太您再别替我往这儿想了,那死鬼才走,坟上的土还没干呢。我母亲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后来,谢娘到我们家来的次数逐渐减少,慢慢的竟变得杳无音信了。母亲们说,多半是嫁了人,一个年轻小媳妇,怎能长期守着?能寻个人家儿终归是好事,没人再来做衣服就没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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