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家家主风震炎说出灵宝城奉命扩修城墙的决定时,厅内众人就猜出来今天如此大摆阵仗把大伙儿请来,就是想着从自己这儿揩些油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可当风震炎说出灵宝城将布施救济从东境受灾各州涌入辖境内的难民时,台下顿时一阵哗然,议论纷纷起来。
扩修城墙还好理解,虽说费工费力,变数不少,可扩建城墙等同于扩大灵宝城的地界,那不就相当于给你风家自家扩充地盘?灵宝城地盘大了,你风家吃肉,我们这些买卖生意人还能跟着喝上口汤,勉强也算作互惠互利了。可救济流民,对大家有什么好处?将军府现如今养活灵宝军数万兵士甲卒已经颇为吃力,那帮涌入境内的流民随便设两个粥铺对付一两天,意思意思就打发走了,你将军府难不成还真打算管饭管饱?
当下这世道,富人、强者都在苦心经营如何变得更富更强,以便在这弱肉强食的现实世界中活得更加自由自在,有谁会真正在意弱者的自由?有野心的弱者应当凭靠自身的实力和运气,努力跻身到强者的世界中来,如同鱼跃龙门一般,真正能够化龙的鱼儿能有几尾?万中无一而已,而那些没能成功的鱼儿,本就会沦为强者的铒食,何必管他们死活?
其实会如此作想的人,有不少曾经就在市井巷弄的底层挣扎求生过,如今鱼跃龙门锦衣华服,过着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奢豪日子,不仅不会对穷苦之人多出几分同情,反倒开始嫌弃甚至嘲弄那些在底层挣扎徘徊之人,恨不得过去那个不堪的自己就此消失无踪,现在的舒坦日子能千秋万代。
参与议事的李林锐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和哥哥李林锋打小就生活在水边,家境贫寒,父辈和祖辈都是靠给大船拉纤挣来点钱财养家活口。家里没有土地,一旦到了雨季河水暴涨或是没有货船过境的日子里,老李家一家老小挨饿就成了常有的事,水性好的父亲偶尔会冒险撑着筏子到怒涛汹涌的河里捕些鱼虾,运气好的话一家人便能就着母亲从野地里采摘来的野菜和捕来的河鲜充饥。
这样的苦日子虽然难熬,但一家四口好歹齐齐整整的,能齐心协力咬牙捱过去。可惜天意弄人,李林锐十岁那年,一连下了三个多月的大雨,原本水位高涨是船东都乐于见到的,可是那年雨水实在太多,李林锐家附近的那条大河生出许多急流暗漩,不少商家都盼着雨停了便能走船,可谁料到瓢泼大雨就那么一直连着下。不少要运往北方的茶叶、稻谷,眼看着再这么耗下去就要发霉变质,商家和船东便决定搏一把,高价雇佣经验丰富的纤夫帮着拉纤走船。
由于一直没有船经过,河水又湍急反常,李林锐当时家里已经忍饥挨饿有段时日了,听说有船东和老板要走船过河,还是预先支付酬劳,李林锐的父亲没多想便接下这份差事。一家人拿着许多年都不曾见到的碎银子去市集买了猪肉和白面,欢欢喜喜地吃了顿久违的饱饭。
本以为苦日子就快熬出头了,可没想到父亲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只听说水流太急,货船被卷入漩涡之中,不少纤夫来不及反应便被巨力吸进波涛汹涌的河水里,再也没能上来。
父亲去世,连尸体都没能捞到,母亲伤心过度,之后积郁成疾,没过几个月便撒手人寰。才十三岁的李林锋便独自一人带着十岁的李林锐离开河边的那间破房子,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其间他们做过棺材铺的杂工,当过鱼摊和肉铺的学徒,去酒楼和客栈当过小工,也在市井街头做过地痞无赖和赌场的护院。由于自小在河边长大,李家兄弟对各种河鲜的熟悉程度要超出自小就生活城里的人,他们后来通过打通黑道白道,开始了贩鱼的生意,先低价从渔民捕手那里拿到新鲜的鱼虾河鲜,再高价卖给之前收过保护费的酒楼饭点,就这么一点一点,聚沙成塔,越做越大,现在几乎整个东境的河鲜买卖都要由李林锋、李林锐两兄弟经手。
老大李林锋常年在水产丰富的湖州打理生意,东境的其它三州买卖大多都是老二李林锐在管。李林锐个头瘦小,皮肤蜡黄,初见时总会给人一副病怏怏的映像,不过他的阴鸷眼神表明此人是个心狠手辣的狠厉角色,做事专断且果决。虽然他只是神丹境初期的修为,但府中豢养着一票神丹境后期的江湖人士帮着看家护院,其中大多数和他一样,都是亡命之徒的作风,所以一般人也不太敢招惹此人。这次议事,李林锐恰好人就在灵宝城的宅邸里,所以就带着三五个随从一同出席。
李家兄弟虽说水产生意做的不小,不过论起身家,跟高福海这样有深厚家世底蕴的大亨相比还是要逊色不少,所以座椅也在左边一排居中靠后的位置,离着二长老风震海的主位颇有些距离。
李林锐听说还要出钱出力安顿难民,冷笑一声,开口问道:“今天灵宝城风家这么兴师动众地把大伙召集来此,明面上说是有生意要谈,不过看这个架势,倒是有点要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不过安抚灾民是朝廷分内的事情,理应由将军府和州府开公库放粮赈灾。逼着我们生意人掏钱袋子,做善事的好名声好风评都被风家拿去,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他喝了口茶水,接着说道:“我看扩修城墙的事情还算有些搞头,那救济灾民的圣贤举动,还是留给嫌钱花不出去的人吧。几位将军不妨把价码说清楚了,我们也好跟当家的商量商量。”
风震炎看了眼这个年纪不算大,仗着自己兄长的本事平日里逞威风的暴发户,竖起两根指头,笑着说:“不多,将军府只要从各位手上多抽两成的毛利,如果实在周转不过来,拿不出现钱,可以拿派的上用场的物资代替,为期三年。三年之后,各位缴纳税金回归正常,再三年之后,将军府可以免税两成,一样为期三年。”风震炎也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当然,有人要是愿意多给,将军府这边也不拦着,虽然没法给出任何确定的回报,不过烈炎风氏会承下这份恩情,日后必有相报。”
风震炎放下茶盏,扫了一眼厅内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李林锐的身上,笑着说:“扩修城墙和救济难民,在诸位看来或许是两件事,不过在我这里,其实是一件事,都是上面指派下来的差事,诸位出的钱财物资,由将军府和州府协调统一调度,是花在工程上还是粥铺上,就不牢费心了。”
李林锐语带讥讽道:“烈炎风氏不愧是东胜州的土皇帝,张口就敢要多抽两成的税金,没有任何确定的回报,只是给我们画了张大饼!六年之后的减税?鬼知道六年之后我们还在不在灵宝城里做生意了?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霸道了?”
二长老风震海原本没太留意这么个干巴瘦的小个子,此时也忍不住瞥了一眼李林锐这一桌,心中冷笑道:“这小兔崽子可以啊,我平时跟老三说话都不敢这么冲,你一个倒腾鱼虾的二道贩子,胆子和口气都快赶上‘二十一顶’的人了?看来还是咱们风家在灵宝城里太正人君子了,连个靠当地痞无赖起家的暴发户都镇不住了。”不过自己原本和老三的关系就有些微妙,风震海不忘瞅了一眼自己的三弟,那意思好像是在说:原来和你不对付的人不止我一个啊。
风震炎察觉到左边的那道幸灾乐祸的目光,没去管它,看了看李林锐和他身后的几个凶神恶煞的随从,心中暗骂道,“哟呵!身边跟着几个刚迈入炼魄境的随从,就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了?是这个姓李的小子飘了?还是觉得风某人年纪大提不动刀了?老子好歹也是个凝魂境三层的火修,也不知道说话客气点,现在的年轻人,难道只有冲劲,不带脑子?”
他倒也不怎么想跟这个大放厥词的年轻人多说什么,依然面带笑容道:“今天把各位叫来,是想和各位谈生意,既然是谈生意,就得讲究个你情我愿,李家商号可以说个‘不’字,就此离开,好走不送,将军府绝对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他话锋一转,“不过,不想和风家谈这笔生意的,以后可没有反悔的道理,再想参与,可就难了。毕竟,有资格和我们烈炎风氏谈买卖的人,还真不多。”
议事厅里顿时无比安静,落针可闻。不少人心中正飞速盘算着风家的这笔生意,算计着可能的得失:这次议事表面上是谈生意,其实是烈炎风氏设下了一盘赌局,赌的就是灵宝城和风家的未来。如果扩修灵宝城和安置难民这两件事情能够顺利解决,风家短期内将要面临的窘迫境地就会大大缓解,届时如果扩城事项一切顺利,灵宝城的规模将会越来越大,所蕴含的商机自然也是越来越多,只要看准形势,自家的生意极有可能会顺势跟着扩张,那么六年之后为期三年的税赋减免,其实会远超过现阶段付出的。当然,所有的这些设想,都要基于扩城和安置灾民这两件让人头疼的大事能够妥善解决的前提之下。
在场众人还在默默计较利益得失时,距离主位最远,最靠近门口的角落里的那桌传来一阵柔美迷人的嗓音:“梦仙阁对于将军府扩修城墙以及安置灾民的提议没有异议,会鼎力支持。梦仙阁虽说财力有限,但是会拿出现钱,略尽绵薄之力。”
在场不少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柔美嗓音吃了一惊,尤其是财大气粗的高福海,虽说缴给灵宝城的两成赋税不算多,但终归不是个小数目,自己原本打算第一个出面表态,结果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没料到竟然被人抢先了,于是连忙高声道:“高家的福记药铺,也赞同风家主的提议,愿意全力支持灵宝城的扩建和赈灾事务,除此之外,高家再额外拿出相当于两成毛利的药材,资助将军府的药品开销。”
高福海看了一眼坐在角落处的那一袭水绿色倩影,心中感叹:“这个女人,居然这么爽快便答应了拿出两成的毛利,一个沦落风尘的娇弱女子,做起决定来竟是比不少久经世面的大老爷们都要果断,真是人不可貌相,真不简单。”
高福海瞥见在场的几个人先是和自己一样吃惊,之后眉头一挑,便心中豁然:听说这个女人和风家主脉颇有些瓜葛,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主位上的三位长老也是眉头一挑,齐刷刷看向此时微微皱眉的风震炎,有些看热闹的心态。风震炎也只好先忍着,笑容尴尬地朝角落的方向点头致意道:“梦倩姑娘的好意,风某心领。”
之前说话的那个美丽女人身着一袭水绿色的绸缎长裙,上身还罩着一层素洁淡雅的云纱披肩,此时她略微欠身,向风震炎点头回礼,之后便端坐在座椅上不再言语。
之前不少想多看她一眼却碍于颜面的男人们,此时可以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投射到她漂亮的面庞和玲珑曲线上,不少人的目光中隐藏隐透露出炽热的欲望。这个叫梦倩的女人在灵宝城的富人圈子中名气很大,她是灵宝城最大最贵的青楼‘梦仙阁’的话事人,据说灵宝城的所有青楼妓馆都唯她马首是瞻。梦倩姑娘年轻时倾国倾城,甚至还惊动过九龙京里的皇室贵胄,东境各地的豪强子弟为了博红颜一笑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青楼的规矩不同于一般的妓馆,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只有少数俊彦才能得佳人倾心,绝大多数男人对她都是苦苦求之而不得。
梦倩姑娘多年前就已经不再见客,一直隐秘不出,没想到今日居然破天荒亲自参与风家主持的议事,这让不少喜好美色之徒有了一饱眼福的机会。
一直站在风震炎身后的风启依然有些紧张,他始终发自本能地觉得今天议事大厅里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梦倩姑娘一桌人,不太确定那种违和感是不是来自站在梦倩姑娘身后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