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居山的弟子,多是来自山下附近郡县的子弟。每年秋分,除掌门丰啸原外,奚百川等四人便会分赴以云居山为中心的东西南北四个大郡。各郡之中均有专人掌管的云居别院,一来打理俗世产业,以供宗门开支,二来甄选各地资质尚可的适龄幼童,由奚百川等四位长老挑选带入宗门培养。
舒汐正是四年前东麓扶风郡中入选的三人之一,当时已有十岁。一晃四个春秋过去,当年粉雕玉琢的小小女童已是豆蔻年华,宛如春岸杨柳、雨后幽兰,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人心。山中男弟子如同草芥,女弟子不过区区数人,舒汐又是七人之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就如众星捧月一般,平日里不知多少血气方刚的小子暗中大献殷勤。就是惊才绝艳的岳寒也不能免俗。
舒汐借着月光,走过溪上的独木桥。这里有一棵合抱粗细的垂柳,站在这里向东南方向望去,不到二十丈处就是岳寒的竹屋。这时正是月初,弯弯的峨眉月斜挂在西天,屋顶、树梢、溪流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银辉,如梦似幻。
但她此刻的心情却十分烦闷,家中寡母每年都会捎一封书信上山,信中内容无一例外地只有短短几行:修行是否有成?何时下山?东村仇人尚在,一日不可或忘。
别的弟子收到家书,总是眉飞色舞,欢欣雀跃,只有自己强作欢颜,心中悲苦。
下山?谈何容易!不说自己修行尚浅,就是如岳寒一般,也离出师差得远。门有门规,只有修为到了地魂境界,才能获准下山游历,增长见闻。或者入门二十年后,如果确实难以寸进,经掌门准许,方可脱离师门,但从此不可以宗门弟子身份示人。除此之外,只有一条道路,参加雁湖之会。途中或可返乡一次,顺带处理俗世之事。
四年来,报仇二字就如梦魇一般,时不时在她脑海中肆虐。明明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在人后忧愁暗生。
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的年纪,众多男弟子的表白令她无所适从。芳心虽然已经开始萌动,却知道这并非当下的头等大事,于是故意冷脸示人,得了“冰仙子”的雅号。
直到遇上岳寒。这个大自己两岁的少年,平日里也是小楼中姐妹们的饭后谈资,从五官到身高,从资质到修为,早已被几个小八婆研究个遍。他是耀眼的,也是火热的。有时她也在想,如果与他结成道侣,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有时并不如何重要的东西总是求而不得,有时惊喜也会来得猝不及防。去年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岳寒将雕成一对天鹅的黑玉吊坠在这柳树下塞到她手里,那股莫名的悸动立刻如同山洪一般将她吞噬。一年来,两人其实并未说太多次话,可是在两人心间,对方却是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有时两人也大胆地在月下相约,说些朦朦胧胧的,甚至有些自己都不懂什么意思的私语,单调日子里的儿女情长显得异常珍贵。
去年秋天,第四封家书如期而至,字里行间充斥着诘问与不满。在那个没有星星的夜里,她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默默抽泣,只觉得世界全是黑漆漆的毫无希望。
崩溃的情绪肆意奔腾,在极度的无助中,一个念头悄然而生。能帮自己的,只有岳寒了。如果他在赴雁湖之会的途中去一下扶风郡,为自己家报仇岂不是随手为之?但她也不知怎的,一直都没有把这个想法告知岳寒,也许在她心中,也认为这段情愫不应掺加其他的杂质。哎,还是等到最后一刻再说吧。
呼延稚鸿传来的消息,就像一根铁棒重重在她脑后敲了一记。不去了?那不就是说至少还要等三年?舒汐想起那冷冰冰的四封家书和字字如鞭的催促,神思不属地到了柳树下,她想亲口问一句是不是。也许是他人误传的呢。
岳寒把屋子收拾完,刚拿起环首刀,心中微微一动,一抬头,目光穿过窗户,立时就看到了柳树下再熟悉不过的倩影。
小溪的泉水在欢快地流淌,岳寒站在舒汐面前,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她的异样。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的疑惑温柔而真诚。
舒汐本想冲口而出的疑问,这时不知为何却哽在喉中难以发声。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没有,我很好。”
岳寒当然知道这不是正确答案。“不管什么事,告诉我,我帮你!”
舒汐心中一震,本已准备好的说辞更加难以出口。抬起头,轻轻摇了摇,“我没事。你早上是怎么回事?这些天去哪里了?”
岳寒的脸微不可察地红了红,好在是夜间,舒汐没有看出来。“我去找幽澜矿,回来的路上被人抢了,受了点伤,不碍事。”他并没有说找幽澜矿是为了什么,施恩于人固然是美德,但示恩于人却是极其恶心的事情,何况并没有实现。
舒汐一惊,双手不由握紧,脚也向前踏出半步。“是谁伤了你?哪里伤着了?”
岳寒听着她关切的话语,心中一暖,只觉得溪水潺潺的流动声无比悦耳,当然,更悦耳的显然不是水流声。
“是天荡山的施勿惩,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没有动手。如果你今后遇见天荡山的人,一定要小心些。至于伤势……”岳寒说到这里,语气难免黯然。“外伤还好,现在已经没事了。可是魂丘却受了重创,如今魂力全失,师父说,好几年内,都不能修炼魂力了。”
舒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本来以为他不参加小试就已经不可思议了,谁知竟然是这个原因。那不是成为废人了吗?她的心中好像瞬间失去了什么一般,思绪乱成一团,脚下一软,身形踉跄一下,几乎崴了脚。
岳寒下意识地托住她手臂,只道她过于关心自己方才如此。
舒汐感受到手臂传来强力而稳定的力道,以及少年掌心暖烘烘的热量,心中小鹿砰砰乱撞,不知怎的心神就安定了不少。而且一些长期郁积的心事,似乎也在这一刻随风消散。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什么家仇,什么修为,通通给我走开,他不是,也不应该成为我的工具,我在乎他,就这么简单。
越是朴素的情感,越是打动人心。岳寒听着她话里抑制不住的颤音,只想紧紧地将她搂住,许诺给她整个世界。于是眉头一挑,“问题不大。魂力虽然不能再修了,但还可以修魄。忘了告诉你,我今天下午已经修成魄鼎,而且到了精魄境,大约相当于命魂中品。虽然比不上以前,但师父将师祖的环首刀和修魄功法传给了我,只要用功,恢复旧日水准不在话下!”
舒汐见他神采飞扬,毫无半点气馁,心头满是欢喜。果然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志,怪不得他能超出众人之上。
“就你厉害!”舒汐看他那急于表现的傻样,不留情面地批评了一句。
岳寒听出伊人的不满,缩回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其实,这些话既是说给舒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命运和他开了个惊险的玩笑,转眼又开了个善意的玩笑,要说心情没有起伏,那是不可能的。但既然命运放过了自己,那就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无比珍贵的机遇,破而后立,再弄狂潮。年轻,本来就是用来创造奇迹的。
“听人说这次宗门小试,你不参加?”
“恩!其实你知道的,我和你们不一样,三代弟子之中,只有我是从小被师父抚养。教养大恩,无以为报。如果我魂力修为还在,我拼尽全力也要在雁湖之会为师门争光。但以现在的魄力修为,不瞒你说,实在没有信心再赴雁湖。与其勉强为之,还不如勤加修习,三年之后再去一争高下。”
舒汐认同地点点头,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不但父母生养大恩未报,杀父仇人还在世上逍遥,于情于理,都要有所作为才是。舒汐眼底闪出一抹坚定之色,暗暗捏紧了拳头。
两人分别之时,月牙已爬上树梢,山林笼罩着一层清辉。清风徐徐,月光泠泠,伊人倩倩,少年纠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