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文昌见状长吁一口气,得意地笑道:少叔瑶,男子汉大丈夫,你倒是痛快些!如此佳人当前,吾可真下不去手啊……
话音未落,但听“嗖”的一声,一枝长箭划空来,眨眼间一掠而过。回身所见,那张笑脸,逝去时,如秋叶之静美,更若昙花之一现。城上随之一阵箭雨下,其势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直射得城下人仰马翻。
渠文昌避之不及,右臂中了一箭,幸得左右拼死相护,这才总算捡回一条命。一时恼羞成怒,旋即下令攻城。
主客相搏,转瞬之间,厮杀声起,硝烟遍地。日月变色,山川具震,声撼江河,势崩雷电。马鸣风嘶,鬼哭狼嚎,杀气如雪,人命如芥。箭飞如蝗,尸陈如山,残阳染血,惊沙扑面。苍穹如盖,大地如棺,折戟沉沙,野旗结魂。日光乍寒,月色苦白,愁云惨淡草木摧。鸟噤山寂,夜长风淅,黄沙飞尽万骨枯。天沉沉,云幂幂,阴阳项背处,人鬼话凄凉。
时敌众我寡,四面重围,然面对蜂拥而来之敌,众军仍前仆后继,奋力拼杀。为守住脚下这片国土,他们此刻无所畏惧。
近黎明,夜色阑珊。鏖战月余,粮尽援绝,损兵折将。少光一人呆立城头,望着晦暗无边的天际,倍觉前途渺茫。
赫连冲走上前,含泪禀道:上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退守关中吧?再拖下去,只恐万事休矣!
少光默不作声。耳边不时又传来那隆隆的号角声,仿佛催命符一般,连日挥之不去。回身四顾,满目只剩一片疮痍,一阵酸楚油然涌上心头,愤然化作一声长啸,裹挟着满腔的不甘,于这一刻回荡于夜空下,听着如此撕心裂肺:先帝啊,臣对不住你啊——!
此情此景,但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城上众军闻之,莫不肝肠寸断,纷纷交头而泣。
一声长啸毕,少光倏地垂下头,哀莫大于心死,幽幽只道:撤吧!
众军闻之,不时一片恸哭声大作。因知此一去,西域府便再不属太一矣。而他日朝廷再欲收复,更不知又要折进去多少子弟之性命矣!
“戍边守土,誓死不退!”——昔日豪言壮志,历历尤在耳。奈何世事无常,这一刻的绝望与悲伤,终于还是击穿了曾经铮铮的铁骨,这帮血气方刚的汉子,此时此刻终于也忍不住哭了,声泪俱下地痛哭!是的,他们是战士,本该英勇无畏,流血不流泪,进而舍生忘死,无往而不利!但抛却了这个身份以后,说到底,他们终究也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啊!他们也会害怕,也会悲伤,也会感到无力,进而深深地陷入绝望,只不过曾经的他们,都选择了将这一切暂时抛诸脑后而已。而源于无力的害怕,才是最最绝望的,经历过绝望的悲伤,更是最最伤人的……
少光虽亦悲切,然此刻身为主将,更当安定军心,于是忍痛叱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败去,明日复来便是,何哭之有?如再哭者,立斩!”令下,哭声乃止。
众军相互扶携,正欲整装引去,忽闻不远处鼓声雷鸣,不绝于耳。循声望去,但见北面山原之上,旌旗招展,人马攒动,大队铁骑赫然映入眼帘,足有七八万之巨!行动处,放眼望去,满目金戈铁马,动若雷霆,映着身后冉冉升起的那轮红日,仿佛神兵天降,看着熠熠生辉!
城上众军正惊慌,忽闻一个声音破空而来:叔瑶,我来助你也!
少光乍一听,觉着分外熟悉,定睛一看,阵中之人,正是明语先。但见她玄衣冠带,笑靥如花。轻曳五彩,羽扇摇光。朝晖相映间,一派天人颜。
少光始料未及,一时怔在原地,一脸无措:先生!?
绝处逢生,城上众军回过神,莫不欢呼雀跃,士气亦因之大振。
呼毕,但听明语先一声令下,众军旋即奔腾而下,势如虎啸山河,一时直把不远处的敌军摄得魂飞魄散:勤王攘夷——,开战!
丘兹一役,官军以寡敌众,举城死守近两月之久,敌军因之不能更进半步。后,冀并都督明语先率军千里驰援丘兹,与守军里应外合,大捷。此役,官军大获全胜,一举击溃敌主力,俘杀十余万之众,另获粮草军械无数。又一路趁胜追击,三日而下铁鹰国都。及渠文昌伏诛,少光以其“里通外敌,罪不容诛”,又尽屠其宗室,铁鹰因之灭国。此后,大军暂作休整,以备来日西征。
高盛王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乌泱泱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堂上,人满为患。一眼望去,既有高盛王府上下仆从、朝野百官,又有雍王府内外家眷、幕僚众士,皆披麻戴孝,莫不悲嚎痛哭。宾客之中,亦不乏太一高官权贵,纷纷接踵而至,往来吊唁不绝。灵前供用执事等物,更是俱按太一宗室典制,灵牌疏上皆写“太一诰授高盛国女王鄯善公主雍王妃姜氏夫人之灵位”。
再观主位上,除高盛宗室一干人等,但见居首一人,服齐缞,戴丧冠,坐西面东,于往来宾客一一揖首还礼,形同夫制,竟是少光。
——初,少光本欲还灵至姑臧操办其事,奈何高盛上下皆不允,双方僵持不下,诸事遂延。明语先不忍见死者难安,遂出面从中调和,上书请以王妃之礼厚葬之。不日,少冯下诏,追赐黛姗为雍王妃,更命宗正府一应俱办其丧,即往高盛国处置事宜,由是乃解。
正哀悼,忽闻院外一阵争吵声:哪里来的闲婆娘,竟敢在王府乱闯,谁放她进来的?
其时,明语先正在院内,闻声回首,但见一道白影略眼过,定睛处,来人:白衣胜雪,风姿翩跹,花容半露,青纱遮面,飘飘然但行于檐下,恍恍惚犹脱于梦中。一时心下突兀,失口念了句:“红罗仙子?!”急忙上前去一看究竟。
红罗摆脱了一干纠缠,兀自轻趋莲步,款款步入灵堂,直把众人心中一惊,纷纷瞠目而视。
少光骤闻变故,本欲发作,抬头见得是红罗,遂摒退了仆从、侍卫,起身正要上前招呼。
熟料红罗一进门,便径直来到灵前,抬头但望了一眼灵柩,倏地取下面纱,霎时惊煞四座。
她本就生得与黛姗容貌甚似,方才进来又是一派鬼魅身姿。起初遮着面,只似个身型轮廓,不过摄得个有心之人心有余悸,恍惚悚惧;如今露了脸,直闹个真相毕露,却是唬得些亲眷宾客胆战心惊,骨软筋麻。一个个魂飞脚软,打跌敧斜,倒了丧杖,乱了哀仪,歪了冠巾,误了孝礼,吓得落荒四散,惊得狼狈不堪。
倒是一旁两个与黛姗生前亲近的奴婢,一时惶恐惊惧,瘫坐不起,却是硬撑着胆子,怯生生问道:殿、殿下若有甚么放不下心处,尽可说与我等便是,还请莫要作祟,惊骇了眷族。
少光见状,急忙开口喝定众人: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慌什么?看清楚,此人并非黛姗,乃红罗仙子也!
众人闻之一怔,一时半信半疑,不时战战兢兢,始陆续返还本位。
却说红罗兀自对着灵前作了个长揖,遂转头来与一众亲眷致歉道:一时唐突,不请自来,若有惊扰之处,还望勿怪!
少光还礼道:无妨。原以为仙子好清净,是故未敢前去叨扰。如今看来,倒是在下虑事不周矣。如若不弃,稍后还请留下吃杯酒水。
红罗摇头只道:心领矣。不瞒将军,贫道此来,别无他务,一则是与死者超度超度,二则是想拿回一件东西。
少光闻之诧异道:一件东西,什么东西?
红罗又瞥了一眼灵柩,不时只道:早年,贫道曾与先夫人体内注入过一道真气,以保其三魂七魄不散。如今她尘缘已尽,贫道特来取回,以免来日徒生事端。
少光听她这话说得玄乎,自然不会轻信:什么?
红罗见他不信,又道:将军若是不信,还请容贫道即刻作法,罢了再与超度一番,保管先夫人入土为安,有始有终。
高盛宗室及百官缓过神来,一听要开棺作法,却是纷纷直摇头,若个不情愿。
少光本就不崇尚怪力乱神之说,又见群情激愤,遂婉言谢绝道:仙子一片美意,在下心领矣。只是眼下,亡妻已入殓,不便再惊扰矣,还请见谅!
红罗不以为意,幽幽只道:将军可想清楚了,有吾这一缕真气在,只怕先夫人不仅身后难安,甚者来世更投不了胎。即便如此,亦无妨乎?
此言一出,四下哄然。
少光心中本就沉重非常,又经这一通折腾,胸中越发烦闷,不屑多言,兀自作了个揖,回身径直还于座去:请便!
正在此时,忽听四下一个声音道:且慢!
众人闻声望去,不时走过来一人,但见羽扇鹤氅,温文儒雅,正是明语先。
明语先紧随红罗进门,原本不便多介入其事,然静静在旁听过原委后,却是忍不住上前劝和:诸位且稍安勿躁,可否容明某一言?
明语先位列上公,又是朝廷封疆大吏,众人自然不敢搏她面子,乃纷纷洗耳恭听:岂敢岂敢,明公请讲!
明语先不时与众人及红罗揖过,遂道:仙子此番来,本是一片赤诚,然仅凭仙子一家之言,便要冒然开棺,未免对死者不敬。何况仙子方才所言,实在虚无缥缈不过,只恐难以服众也。未免众议纷纭,敢问仙子可还有其他凭据否?
红罗心中略略一想,遂转头与少光问道:敢问将军一句,先夫人罹难至今,尸身是否非但不坏不僵,栩栩如生,且眉间还多了一道青色印记,甚者时有幽光闪烁,隐隐摄人心神?
少光闻之一颤,其时却是垂头不语。
众人见状,遂转而与方才说话的那两个奴婢急问道:你们两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