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奴婢自然不敢隐瞒,只听其中一个战战兢兢回道:回侯爷的话,奴婢们为女王净身时,所见大致确如这位方家所言。初只当是女王生前造化动天,因而才得此无量功德。至于眉间那道印记,奴婢倒也曾留意过一二,当时只以为是一道清淤,便未多在意。如今想想,个中奇观,确有别于寻常。
另一个听罢,隐约又想到了些什么,跟着又道:经她如此一说,奴婢倒另想起一件事来。记得那是入殓前一晚,正巧轮到奴婢守灵。约莫后半夜时,一时昏昏欲睡,隐约见得女王眉间青光幽幽,睁大眼一看,却又消逝不见矣。当时奴婢还以为是一时睡迷糊了,看走了眼,便未多在意。
前一个一听,立时惶恐道:你也看到了,我之前也看到过!
红罗遂释意道:不错,此正是真气汇聚欲出之征也。
众人怒问:这些事,你俩为何直到今日才说?
“奴婢该死!”那两个奴婢一听,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时双眼瞥向少光,吞吞吐吐道:“是,是大将军……”其中一个机灵的,不时又补了一句:“何况此事攸关女王声誉,奴婢们又岂敢乱讲?”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下不时议论纷纷。听来无非胡思乱想、杞人忧天之流,更有甚者,尽是闲篇淡扯、妄加揣测之辈。这个只怕,那个唯恐,刚说某某忌讳,又说什么不利,乱哄哄,七嘴八舌的,委实吵闹。
高盛宗室里几个有威望的见状,私下在一旁议论过,心中不觉也有活动之意,遂上前与少光道:大将军,不如……
少光但坐于席间,始终一脸漠然,依旧静默不语。
明语先见势,乃凑上前,细声劝道:叔瑶啊,吾知你与先夫人伉俪情深,不忍其死后再受惊扰。可有道是“死者安息,生者如斯”,莫非你当真忍心,让先夫人死后亦不得安宁乎?红罗仙子乃方外大家,她既如是说,想必其言定然非虚。不如就依其所请,一来是为先夫人尽快安息,二来亦能平息众议,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熟料少光一时气急,竟倏地转过脸,直冲明语先嚷道:此事与先生何干?
明语先闻之怒目,不时厉喝一声道:少叔瑶!
少光应声一怔,因之缓了缓神,兀自环顾四周一遍,犹豫再三,乃倏地叫嚷道:“开棺,开棺,吾开棺,行了吧?”说着,不时已负气而去。
明语先见状,但与红罗揖了个手,忙不迭紧追而去:叔瑶、叔瑶……
风波解去。照例祭告毕,旋即开棺。启开一看,但见黛姗玉色如生,宛若休眠,一众亲眷见之,立时拜倒痛哭,嚎啕不止。红罗不敢怠慢,匆匆施法毕,再与诵经超度后,约莫人定时,乃告去。
近亥时,宾客渐亦散去,里外愈发安静。后院厢房内,少光埋头长坐,状若孤山寒石,整整半日,一言不发,更粒米未进,面容看着越发憔悴。明语先静坐一旁,双目郁郁,心思沉沉,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却又几度无言。
少刻,但见明语先站起身来,缓步行至少光跟前,忽抬手轻抚其首道:傻小子,此间独我一人尔,想哭便哭出来吧。
少光闻之一颤,隐约幽咽阵阵,奈何心有桎梏,仍强忍不为所动。
明语先看在眼底,不再多言,倏地一把将少光揽入怀中,闭目叹息之态,宛若一位怜儿的慈母。
于是抽噎声起,一声声,一阵阵,幽怨透骨,又渐亦分明。其时哽咽不止,不觉已潸然泪下。但听一声哀嚎冲破寂静,终于哭成了个泪人。
明语先紧紧抱着少光,玉手不时抚过他如波的褐发,不觉也已热泪盈眶。
门外,夜色凄凄,月华如梦。忽一阵风拂枝抖,疏影婆娑,伊人恰恰乘风去,白锦姗姗入梦来,哀叹声声缠迅步,前尘历历涌心怀。
其时,人定已过,午夜将至。少光难耐满身疲惫,一时倚在案上,将将入睡,隐约听得耳边有个声音道:“三郎,多保重,我走啦。若有来生,盼不再相负!”其声一如往常,温润如风,柔情似水,恰如阳春雨露,润物无声。
翕然惊醒,但望四下,却无一人。只有窗外点点繁星,对月交相辉印,恰似窃窃私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有诗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几里之外,疏风浮影,扬沙漫天,鹰唳阵阵,云卷云舒。夜朦朦,大漠寂寂。心沉沉,步履迟迟。孤身月下行,忧思肠中结。本非红尘人,何向红尘月?惊鸿中一瞥,河汉桥上鹊。
不多时,红罗渐亦停下脚步,一时望月兴叹,倏地竟怅然涕下:“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用情至此,又是何苦哉?”却低头,但觉体内真气翻涌,游走不定,起伏不平,随风潜入夜,潜滋暗长,若隐若现,忧思乃不绝。
却说官军休整月余,不日即开赴西戎问罪。而这厢西戎初经大败,国中已是疲惫不堪,骤闻官军将至,上下仓惶不已,于是倾举国之力,急聚兵于白山下,欲据险而守,阻击官军。
不日,兵至白山,两军接战。时西戎有众十余万,令骁健数十员猛将前来挑战。官军不敢轻敌,乃尽遣精兵强将出战。领头一将,更是如脱缰野马一般,火急火燎而去,莫非宗望也!
宗望见敌猖狂至极,大喝一声罢,急蹬马腹,乃一骑当先:西戎小夷,吃我一枪!
大杀一阵过,各有死伤。然敌将骁勇,众将渐亦不能敌,不多时乃陆续败下阵来。宗望等几人虽勇,怎奈始终双拳难敌四手,一时为敌所围甚急。
明语先见状,急呼左右道:还有谁敢出战?
话音未落,阵中一人应声而出,银盔金甲,寒光飒飒,利刃在手,如耀日华。但听他大喝一声:“蛮将休狂,少光来也!”不时跃马径前,手起兵落,但见青光一闪,一敌将应声坠下马来。
众军大惊,少刻忙齐声叫好:好!好!好……
少光坐镇中军多时,观众将与敌鏖战不休,心中早已跃跃欲试。此刻见得敌势越发张狂,又如何还能按耐得住?但见他勒定马头,一手高举金钺,挑敌尸于其上,一时敌皆慑伏。少光见势,遂与众将呼道:“尔等且退下,吾来抵挡之!”
众将一时将信将疑,乃纷纷退去。
敌闻之,面面相觑一阵,立时皆调转马头,如蜂拥而至。少光面无惧色,大喝一声罢,双脚一蹬马腹,遂单骑直入敌丛中。
明语先于阵中见状,不禁为之一震,乃急令左右道:擂鼓助威!
双方战作一团,一时你追我赶,枪来箭往,立时一片刀光剑影交错。匆匆几个回合过,敌虽骁勇,然少光概不与之多纠缠,兀自走马阵中,纵横来去,迅疾时如风而过,侵掠时猛烈似火,恰如闲庭漫步,几进几出之间,已接连斩落数人。十数员敌将你一枪我一剑,连刺带砍,奋力围追堵截,莫不气喘吁吁,却硬生生近不得少光分毫。
大杀一阵,忽见敌将搭弓上箭,只听“嗖”的一声,一枝冷箭应声穿过人群,恰似一阵疾风,直奔少光而去。
少光一路砍杀,无暇他顾,但闻耳边一阵阴风啸,下意识闪身一躲,不及作多反应,箭已入左肩。一时措不及防,慌忙调转马头,一路狂奔以避之。
官军众将见状,忙不迭纷纷拍马出阵,不时疾呼道:贼将休放暗箭,吾来与汝一战!贼将休放暗箭,吾来与汝一战……
少光奔出一段,忽勒定马头,回身狂笑三声罢,折断了箭枝,喝退了众将,不时扬眉立马,鹰瞰天下:哈哈哈,众蛮儿,爷爷在此,还不速速过来领死!
敌军眼见少光如此神勇无双,不觉也是暗暗赞叹:莫非天神谪凡也?
敌将闻之大怒,旋即一拥而上,不时数箭齐发,密集如蝗。少光见状,当即又策马狂奔,不时回首望,见敌紧追不舍,乃悄然搭弓上箭。只等敌大意,猛一回身,倏地连发三箭,敌三人应声坠马而亡。于是虎气慑,敌皆丧胆,一时不敢再追,徘徊一阵,乃退去。少光见状大笑,旋即回马疾追,不时又连发数箭,箭箭无虚发,又枪刺钺砍,视之如蝼蚁,直杀得众敌仓皇四窜。敌大军见之,立时大乱。
官军眼见此情此景,莫不一片欢呼雀跃,士气乃为之大振:少将军真乃神人也!少将军威武!七将军、七将军……
明语先大喜过望,一时忍不住站起身来,连连拍手称快:“哈哈哈……好,好!吾得叔瑶一人,便胜有十万雄兵也!”乃令大军趁势掩杀:“全军出击,与我荡平这些西戎人!”
隆隆鼓声中,大军奔涌而出,如疾风骤雨般席卷向敌阵。敌军此刻早已乱如锅蚁,莫不一触即溃,将卒皆只顾四散奔逃,一时俘杀甚众,自余莫不下马请降。
营帐内,少光正静卧疗伤。时明语先忽悄然而至,支走了医官,兀自坐于榻边,满面关切。
少光听得动静,睁眼见是明语先,于是匆忙掩了衣裳,便欲起身:先生!?
明语先于心不忍,忙道:“别动,快躺下。”说着,便扶少光卧定,顺手又去解少光衣裳,欲查看伤势。
少光倍感唐突,其时不由退避三舍:先生,这、这、这……
明语先见状笑道:“怎么,你浑身上下哪儿我没看过?还害羞!”言讫,兀自与少光疗伤敷药,全无避嫌之意。
——少光母妃早亡,又是太子侍读,因而自幼便寄养在明语先身边求学。平生与明语先最亲近不过,彼此虽非母子,却早已胜似母子矣。
少光闻其言,一时半推半就,遂不再作多推让。
一边上药,一边但听明语先在耳边谆谆教道:“白山一战,西戎精锐尽丧,余众如今皆已成惊弓之鸟矣。来日待我大军一到,料其必然争相来投。如此,我朝便可趁势入主域外,进而再开西陲疆域。昔先帝在时,心心念念拓边西域,如今难得天赐良机,叔瑶可得以大局为重,切不可因一时意气而坏了朝廷大计,可有听见?”言讫,眼见少光心不在焉,忍不住手中一用劲,复叱道:“啧,听没听见?”
少光应声一震,回神忽别过头,闪烁其词道:听、听见矣。
明语先闻之释然,倏地一脸嬉笑嗔骂,不时粉拳交加道:我可是已有言在先矣,若敢有何差池,届时看我不打死你个浑小子!
西戎各部闻知败讯,乃争相遣使请降。少光不允,更就西戎扫荡,掳首领、部众无数。少光恐为后患,并坑杀之,余者因之远遁。少光派兵急追未果,一时粮草不济,乃无功而返。西戎自此寝衰,不复更为边患。
这厢明语先自率中军一路跟进,不料行至半道,遥闻西戎残部远遁,一时怒不可遏,旋急往前军问罪。军帐内,明语先强压着怒火,摒退了众人,独留少光一人说话。
众人散去,明语先勃然变色,时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冲着少光一声厉喝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