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卡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坐在礼堂的长椅上,但他没有。
一叶孤舟飘在平静的水面,看不清尽头,远处是一片漆黑,船下却是万里星光。艾斯卡坐在船头,看向船的一侧,感觉自己正漂流在星辰之上,明亮的光从无边的水面渗出,要不是船沿有一条条波纹荡开,他还真以为下面是无垠的夜空。
闪烁的银河从木舟的后方横过,但再亮的星辰也无法照亮这无边的黑暗。
小船向着艾斯卡背对的方向缓缓移动,艾斯卡看向船尾,有个人站在那里。在他意识到自己坐在船上之前,那个人就已经站在那里了,深灰的长袍连带着兜帽把那个人整个罩住,完全无法辨别身份,即使在星光的照耀下,也显得没什么存在感,只是默默地划着船桨,一声不吭。
“你好。”
没有回应。
这是在做梦吗?艾斯卡不清楚,也不想去验证,他是不会尝试捏醒自己的,这是很愚蠢的做法,如果着是梦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理由弄醒自己?好梦就继续做下去,噩梦的话,即使不用捏也也会被吓醒,好好地享受梦境,这是艾斯卡的习惯。
在他的记忆中,唯有一次噩梦让他印象特别深刻,那一次他又偶然梦见了模糊的鬼怪,但他却没有醒来,梦中的鬼怪没有着急吓醒他,而是端来一杯茶,坐在他的对面,谨慎地保持着距离,然后向他娓娓道来一个个恐怖的故事。故事不是很恐怖但让人心里发慌,鬼怪还时不时露出一截可怖的脸,转而又用温柔的语气安慰他,于是就这样,在可怕又安详中,他完整地做完了那个噩梦,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还会心有余悸。
艾斯卡听着潺潺的水声,忽然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他侧过身子,伏在小船的边缘,用手划过水面。
非常的冰凉,但并不刺骨,流光从他的指尖划过,他隐约感觉自己能够碰到水下的星辰,但“唰”的一抓,却落了个空,只溅起不小的水花,洒落在船身。
如果这是梦的话,未免也太真实了一些。艾斯卡感到一阵不安,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些,他甚至还能听到近在咫尺的跳动声。太安静了。
“请问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披着长袍的人回过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艾斯卡反射性地向后挪了挪,身体后倾,他无法看清那个人兜帽下的脸,帽檐下是一片漆黑。
“艾斯卡。”那人回应,但声音就像无数个人的糅合,既有孩子的稚嫩,又透着无法参透的深邃,既像轻柔的女声,又带着沉稳的沙哑,艾斯卡虽然听到了那个人在叫自己名字,但他感觉不是一个人在说话,而是无数人在吟咏他的名字。
“是。”艾斯卡轻声回答。
“我们在海上。”摆渡人回答,像是无数个人在回答。
海上吗?虽然面前的人很认真的回答了自己,但这个答案却太过普通,虽然这个回答可能比“水面上”或“船上”要好一些,但都一样的毫无意义,他难道不知道海是什么样的吗?无论是在自己穿越之前的世界还是穿越之后的世界,海里都不会浮着一片星空。
“嗯。”
摆渡人似乎看出了艾斯卡的心声,伸出手,指向天空。
艾斯卡不太明白,但还是抬头望去。头顶几乎是乌黑一片,有一些光点在上面闪过,但远不及船下那么耀眼,他在城市看到的夜空也大抵如此,街灯过于明亮,所以没有星空,所以现在难道是星空过于明亮所以看不见星空的情况吗?他摇摇头,无法理解摆渡人的深意。
“这是什么意思?”
“嘘。”摆渡人将手指贴在兜帽中间,船慢慢停下,一片寂静。
艾斯卡侧耳倾听,好像可以听到风的呼啸声,当他再次抬头看向“天空”时,眼神中闪动着惊慌。
头顶的并不是什么“天空”,他在现实中见过无数次,这次却没有认出来。无数白色的浪潮翻滚,在无尽的深蓝上跃动,时刻都有辽阔的风刮过,永不停歇,即使是方寸的平静,也倒映着点点星光。艾斯卡忽然明白过来了,那是一片大海!刚才闪过的光点,不过是反射着船下的星空。
他是真的在海上!
艾斯卡猛吸一口凉气,双手使劲抓住一侧的船身。他的直觉告诉他,正常情况下要不就是头顶的无数吨海水倾注下来,或者是现在这艘船会一个翻转,不停的下落,直到许久之后在海面上坠落,碎成无数粉末。
“我现在是在做梦吗?”他开口问。如果是梦的话那一定是一场不得了的噩梦,差不多该醒了。
摆渡人没有回答,又拿起了船桨,继续搅动着星光。
木船又向前飘过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艾斯卡最终决定放开紧抓着船身的手,仔细想想,即使抓住这艘船也不会改变结局。
“请问你是什么人?”艾斯卡又问,“所以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摆渡人没有回答,连头都不动一下。艾斯卡猜测是自己问的问题不对,就像称为人工智能的软件,你可以问任何问题,它知道的就回答,不知道的就只会说“我没听清你在说什么”,问题也分正确和错误,而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不会回答错误的问题。
“我们现在要去哪?”
摆渡人的头转动了一下,看来这是正确的问题。
“艾斯卡。”那个人说,“你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
“你想要去哪里?”
艾斯卡被问得措手不及,他呵的一声笑出来,又眨了眨眼睛,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思索着,自己到底该回答什么?这个问题他早就有答案了,但没有说出口,他是个穿越者,他想出的答案也很符合自己的身份,可回答之后就能够改变什么吗?又不是没有人问过自己,他在还小的时候就经常有人问:“小艾以后想要去哪里啊?”“艾斯卡的梦想是什么?”“真是调皮的家伙,你是想要去什么地方吗?”可他没法回答那些大人,他想要去很远的地方,远到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想要回去。”艾斯卡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我穿越之前的世界。”
摆渡人点点头。
“嗯。”
然后船继续前进,艾斯卡背对前进的方向,不敢回头,他担心像希腊神话中的俄尔普斯,从冥王的手中夺回自己的妻子后,却因为一个转身,让自己的愿望永远的破灭。
“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回到那个世界了吗?”他忍不住问了一声。
“不。”摆渡人摇摇头。“你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艾斯卡感到大脑嗡的一声,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妄想在脑袋中回响,并不是很惊讶,也没有生气。
“果然没有这么容易吗?”他小声的嘀咕,只是说给自己听,他还真把那个奇怪的家伙当成许愿机了。就现在看来,这大概只是自己妄想出来的梦境吧,不合理的场景,奇怪的人物,就像能够创造奇迹的组合一般。
摆渡人却突然放开船桨,走向艾斯卡,一面走一面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他的脑海中低语。
“总有一天你会拥有选择的权利,但不是现在,现在,你才是被选中的人。”
摆渡人停在艾斯卡面前,俯视着他,兜帽下流动着光与影。
“等一下!”艾斯卡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在最后一刻,他感到一阵失重,世界仿佛要颠倒过来,他伸出手,对面的人却被无限的拉远,最终没入黑暗。
“我还有问题!”艾斯卡在礼堂大声的喊道,他一个鲤鱼翻身,滚落长椅,翻到了地板上,脑袋还在前排的长椅上狠狠磕了一下。
巨大的响声回荡在空荡的礼堂里,毕业典礼不久前已经结束了,几个学生会成员在收拾东西,纷纷惊讶的回过头,看着声音的方向,却只有薄薄的灰尘扬起,不见人影。
“是梦吗?”艾斯卡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他隐约记得刚才做了一个梦,却记不清梦的内容了。
“当然是梦。”声音从头顶的方向传来,一个身影站在长椅的尽头,插着口袋,居高临下地看着椅子底下的艾斯卡。
“会长同学,好久不见。”
“你是睡傻了吗?现在离你靠在二年级女生的肩上睡着才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是吗?那还真是短暂。”他仔细回想刚才的梦,感觉过去了很久很久,虽说是一个梦,却给人莫名的感觉,明明什么都记不清,却又觉得能够想起很多东西,他看向自己的手心,想要确认上面是不是站着一些星星的碎片。“等一下,你刚才是不是说我靠在学弟肩上睡过去了?”
“是学妹。”
“哦。”
“希望她没认出你来,我可不希望低年级的人对我们学校的传奇人物有奇怪的印象。”
艾斯卡翻个身,手臂又磕了一下椅背,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好安静。”他轻声说。比起不久前的喧嚣,现在真是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走吧,等会要锁门了,没想到刚才他们打扫的时候居然没有叫醒你,你的存在感难道变弱了吗?”
说完金发的男生便转头走去,其它的几个学生会的成员也跟了上去。艾斯卡站了一会,也走向门口。
他有一瞬间觉得十分疲惫,好像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特别是做了一个非常累人的梦,醒来感觉心力交瘁,他现在只想回到家好好休息一番。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现在接近正午,明亮的光从四面的窗泼洒进来,而尽头最大的窗户正对着城窗,映出最锐利的光柱,打在礼堂正中央。
艾斯卡觉得现在这里是真的像一个教堂了,虽然无论是穿越之前还是穿越之后,他都没见过教堂,他一直是一个无神论者,但面前的这种肃穆的氛围还是让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他抬起头的时候有些恍惚,没来由地感觉头顶上会有一片水幕,但上面只有高挑的穹顶。
忽然间,一个暗影出现在城窗的中央,逐渐的扩大、膨胀,像是要撕裂城窗的光亮一般。艾斯卡看清了那团漆黑的东西,但一瞬间内,漆黑的庞然大物前半段没入前方的城窗,遮住了属于礼堂的阳光。
那是一艘大型的空船,然而它却没有在上城区的边缘码头停靠,而是直接驶入下城区!驶入学校旁的城窗!
伯尼纳学院一瞬间笼罩在阴影中,下城区的一角突然变暗,剧烈的螺旋桨转动声将上一刻的寂静搅得粉碎。艾斯卡杵在原地,他感觉心脏今天已经跳得十分疲惫了,突然想要祈祷面前的东西不要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伯尼纳天空城外,一阵风吹过,空船在空中飘忽不定,椭圆体的氦气结构几乎要擦到城窗的一侧,不过空船忽然加快速度,最终安全的驶入城窗。刚才被遮住的光线再一次涌入,同时照在巨大的空船上。
船身被涂成暗红色,氦气结构却是纯粹的黑色,那并不是一个客运的空船,也不属于空邮,那是一艘私人的空船。艾斯卡在礼堂内目睹了最惊险的一幕,而门外也开始惊呼起来。
空船在进入城窗后螺旋桨全功率逆转,将速度降下来,船身低空略过了礼堂,在学校的草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所有人都驻足停留,张大嘴巴望着头顶的空船。空船并不稀奇,或许更大的空船他们也见过,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空船驶入下城区。
艾斯卡打开门走出礼堂,正好看见缓缓移动的空船打开船身下方的闸门,几条绳索吊着一个物体迅速降到地面,空船最终悬在学校的上方,过了一会将松开的绳索猛地收回,又启动了螺旋桨,向另一个城窗的方向开去。
一阵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在空旷的草地上肆意咆哮着,艾斯卡大概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了。
轰鸣的发动机将惊人的动力传到轮胎上,车身在草坪上打滑了两下,将一大片草皮给掀翻,露出棕色的泥土,接着车子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向前奔去,在草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草屑四处纷飞。
艾斯卡站在礼堂门,而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已经能够看到远处红色的拖影,挡风玻璃反射着阳光,车前银白的护栏也十分耀眼。车子冲向礼堂的门口,丝毫没有想要刹车的意思,艾斯卡向后靠在门上,考虑要不要先进去躲一下。
车子在礼堂的门口一个甩尾,原地转了一圈,将门前的石路都划出几条凹痕,更是把一旁不久前刚埋下的毕业花蕊彻底掀翻,泥土花瓣洒落一地。
面前的汽车是艾斯卡在这个世界没见过的车型,比起老爷车更加接近他概念中的现代车型,更加低矮一些,外形虽然不是流线型,但风格十分硬朗。鲜红的涂漆,没有任何标志。
车子侧对着礼堂的大门,因为玻璃的反光,看不清里面的人。除了艾斯卡以外,周围其他人都瞪着眼睛,想要弄清司机到底是什么来路,还有为什么要停在这里。艾斯卡一点都不想知道,他能感觉到这又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可又不敢移动脚步,生怕它追上来撞一下自己。
车窗降下来,露出了让所有人都惊讶的面孔,包括艾斯卡在内,都一脸的难以置信。坐在司机位置的,是一个老头,银色的头发和胡须,连眉毛都是通透的纯白,看起来慈眉善目,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都是柔和的弧度。很难想象这个老人就是刚才的狂暴车手。
但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还不是这些。
一个低年级的学生支支吾吾的说出那个不可思议的词汇,
“精……精灵!”
细长尖锐的耳朵表明了对方特殊的身份,而精灵可不是什么住在神奇国度的种族,人们也没法开个船去寻找所谓的精灵城市,精灵是写进历史书里的东西,而历史生物是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中的。
对于艾斯卡而言,面前的老人比表面的要复杂得多,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五年前的圣诞节,这个尖耳朵的老人敲响了艾斯卡家的门,为他送来了一份“大礼”,一把通向魔法世界的钥匙,就是这个精灵老人告诉了他爱尔学院的存在。
“圣诞老人。”艾斯卡脱口而出,这就是他对这个老人最深刻的印象,他不相信有骑着驯鹿的圣诞老人,但他相信会魔法的圣诞老人。那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一次,直到此时此刻,圣诞老人开着轰鸣的铁骑来接他了,像一个鬼魂,在艾斯卡快要忘记他长什么样的时候,他从记忆的深处爬了出来。
“艾斯卡·伯恩斯!”老人开口喊道,隔着几米远,拿手拍着车门,指向副驾驶的位置,“上车!我们有很多东西要聊!”
他的语气就像一位老友,好像从未离开。
艾斯卡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打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好像有着一如既往的默契。
精灵老人开车前转过头,对着看起来最像管事的人说,“同学,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会会长吗?”
“曾经是。”
“什么名字?”
“埃尔伯特·卡文奇。”
“埃尔伯特同学,麻烦你转告一下学校,刚才造成的损失会由爱尔学院承担,顺便转达一下我的歉意。”老人露出看着十分真诚的微笑。
“没问题。”
刚说完,老人就一踩油门,掀下一大片石路,在草地上拖出杂乱的轨迹,汽车轰鸣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