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卡哆嗦着跑上二楼,跑进转角尽头的房间,将门关上,反手打开橙黄色的顶灯,可寒冷还是鬼魅一般缠着他。房间里对着大街的窗户敞开一个小口,雨点幽幽地飘进来,把窗帘打湿了一片。
“靠,真是要死了。”他用标准的汉语骂骂咧咧,快步走到窗边,“哐当”一声阖上窗户,在不大的房间里产生一阵回响。他又把窗帘拉上,不过最后有一秒的犹豫,想要看看空邮会不会又回来了,可能不小心忘记了一封信,说不定现在有只落单的机械鸟正在外面某处茫然地打转,找不到它本该去的街道。
“呵,真是可笑。”
艾斯卡转过身,嘀咕了两句,他自认为很擅长幻想,但没想到自欺欺人的本事也还不错。
他钻进衣柜翻找了一会,换上一套干燥的衣服。白色的纯棉衬衫耷拉地贴着身子,宽松的细麻长裤下伸出赤着的脚丫,这套衣服感觉比他整个人大了一号,他本来就不高,身材偏瘦,套在这身衣服里显得有些稚幼。
这个世界虽然表面上科技比较落后,但生产力上并没有多逊色,在艾斯卡看来,这个世界的衣服质量和他原来的世界没多大差别,针脚细密,穿起来完全没有不舒适的感觉。不过艾斯卡在穿越之前也不过是个中产阶级家的孩子,还是一个预备程序员,且不说标配的格子衫,平常买衣服也只是网上那些又便宜又没什么特色的促销款,对衣物没什么审美。即使在这个世界,他需要自己去店铺选衣服,也总是买到很多又土气又不合身的衣服。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向四周环视了一番,因为太小所以只花了两秒就将一切尽收眼底。不过没什么特别的,毕竟他已经在这个房间睡了十多年了。
背后的床靠着墙壁,挤兑着这个不大的房间,横着摆放的床刚好填满了房间一端,床上乱糟糟的,不过却和整个房间的氛围很融洽。另一端是一扇方窗和朴素的帘子,窗的一侧有一张杂乱的书桌,被厚重的书籍摆满,在中间还空出一点位置来放手稿和笔墨,窗的另一侧则是一个胖胖的衣柜,本来就被设计得有些弯曲的柜子,过了许多年,变得有些垮塌,于是就更胖了。
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大型的家具了。还有一个不大的小桌子,不过被墙边小山一样的书本给支撑了起来,倾斜地立在床边,已经搞不清到它到底是书桌还是这个房间的一个杂物。
艾斯卡从床上滚到还算干净的木地板上,挪了个身子,在小桌子旁坐了起来。
他的房间没有书柜,但却有很多书,堆满在每个地方,空出的墙沿,书桌的桌肚下方,衣柜的上面和里面,连床上都丢了一个角的书,不过因为他睡觉的时候缩成一团,所以不会有影响,最多是晚上乱滚的时候被书塔掉下来敲到脑袋。
他从小桌子的桌角下用力抽出一本书,桌子晃悠了两下,以一个跷跷板的姿势保持住了平衡。
那是一本比例宽大的书,硬质的封皮,书页却很少。书的封面什么都没写,大概是之前捣腾的时候搞丢了封皮。他随意地翻开书本,烫手似的快速翻着书页,纸页飞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书里的字体又大又稀疏,还时不时有几张黑白的插画,画着线条简单的奇幻世界,有天空的城堡,凶恶的巨龙,还有公主和王子。这本书讲述了一个童话故事,里面的王子没有骑着白色的骏马踏着祥云出现,他乘坐着一艘巨大的空船,从白云之上破空而出,那艘空船被改造成了一条龙的模样。王子就这样,开着一艘被涂成金色的巨大“木龙”,向一脸惊恐的恶龙喷出火红的烈焰,将恶龙燃烧于天际。恶龙最终坠入无垠的大海,大圆满结局。
艾斯卡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因为明明是一个童话,却这么的宏伟又壮烈,和他曾经印象中的小红帽、狼外婆完全不像一个类别。在这个世界的童话故事就是这样,其实在这一大堆书中有很多类似的书。这房间里有很多历史书、童话故事、人文地理、奇幻小说,毫不分类的堆在一块,但没有人会觉得这有问题,因为它们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差别。
童话和历史是如此的相似。在他原来的世界里,很多人都说童话中有很多现实的隐喻,或许是讲述着人生的道理,或许是一个真实故事的改编,但从来没有人敢说童话书里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睡美人睡这么久还活着,如果不是科幻情节就是恐怖情节,会说话会女装的大灰狼,在现实中一定会很有研究价值吧。
但是,在这个世界,天空城是存在的,龙也是存在的。
就在艾斯卡的脚下,这个叫做伯尼纳的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天空岛。伯尼纳曾经是一座山峰的名字,因为这座城市原本就是一座山峰,不过现在已经是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山峰了。
陆晓城想要寻找的天空城,无论是叫“艾斯卡德”还是什么,在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个世界全是天空城!
这个世界曾经也有广阔的陆地,但在一次堪称魔幻的世纪大战中,大海淹没了这个世界,人类建造了天空城来延续文明。艾斯卡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接受这些东西,这样的故事到底是出自什么奇幻小说啊!他打自心底觉得这很有趣的,如果不是在历史书上看见着段话的话,他会喜欢这个故事。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会导致类似的故事又出现在历史书里,又出现在童话故事里呢?大概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龙和王子了,仅此而已,这是那本童话故事撒的一个小谎。而天空城和空船不过是让人产生代入感的真实元素。
艾斯卡小时候没少受到惊吓,那时候他不会说这个世界的语言,看见空船、天空岛、机械鸟的时候,只能一口一个汉语的“我靠!”“草泥马!”“他妈的真厉害!”。直到学会了一些本地语,他都已经习惯了,觉得发生什么都能做到波澜不惊,心如止水,大人们都夸他是个文静的孩子。
艾斯卡觉得这也不错,至少证明了这个世界应该存在魔法,如果有魔法,那么穿越回去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吧,但事情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身边没有人知道关于魔法的事情,而且“魔法”这个词似乎只存在于奇幻小说里。他差点崩溃了。骗谁呢?我们脚下的城市难道是用绳子吊在天上的吗!
但个世界确实是这样的,即魔幻又现实。在那之后他知道了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一些“力量”,但在这个世界的人类移居到天空城之后,慢慢地就没有了关于这种“力量”的记载。“魔法”成为了和“魔术”一样的东西,一个是奇幻小说里的幻想,一个是用来表演的技巧,都不是那么的真实。
艾斯卡翻身站了起来,踱到书桌旁,一脚踩在了刚才飘进的雨水上,在木地板上走起啦啪嗒啪嗒的响,他抬起脚在另一边的裤脚上蹭了蹭,伸手拿过一张桌面上的手稿。
那上面画了一堆很复杂的机械设计,备注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字体和上面的图像混在一起,一般人肯定无法看懂这样的一团乱麻,不过他却很清楚。上面的每一个轴承、转向轮、齿轮、夹板他都烂熟于心,即使有几个缝隙比较大的机械结构里还写了一堆像螺丝一样的字,他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毕竟是他自己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他将纸张揉成一团,双手抱拳捏了捏,扔向窗口的方向,不过纸团也只是在窗帘上深陷了一下又弹了回来,在他头顶上一个借力弹跳,掉到桌子另一边。
桌上不止一张这样的纸,甚至连书桌前的墙上也贴满了各种奇怪的东西,有些是自己的手稿,有些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以只有他自己理解的规律贴在墙上。不过这些对于他已经没有用了,他在墙上猛地扯下一张,胶水站住的地方被撕下一大块,但他没有感到很心疼,即使这是他好几年的心血。
艾斯卡面无表情地从墙上将那些涂满精密机械结构的纸张扯下来,一张张叠在一起,尺寸不一的就对折一下塞到纸堆中间,桌面上的手稿也随意地抽出来,叠在一起,一些细碎的金属配件随之落在桌面上、地板上,发出叮当的响声,他也没在意。
最后他提着一摞叠得七扭八歪纸,站在书桌前,然后定在了原地。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艾斯卡想到这样的一个问题。他甚至无法确认这个问题的具体意思,到底他是问曾经的五年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还算刚才的几分钟自己在做什么,但好在两个问题他都没有答案,所以不需要回答。
他的牙齿猛地磕在一起,好像要咬碎什么。
“啊!”
他压低嗓子,向着面前的角落无力地吼了一声,然后将刚刚才整理好的纸张抛在空中,然后用尽力气将桌面上的书推向侧面,书本一个劲掉落在桌角边上,传来一声声沉闷的回响。
轻薄的纸一张一张的飘在空中,肆意的飞舞,好像被放出笼子的鸟儿,突然之间得到渴望已久的解放,扑哧着翅膀到处飞窜,又好像突然迷失方向的蝶群,不知道该往哪飞,只能乱飞一阵,直到撞在坚硬的墙上、落在冰凉的地板上茫然地停下。
艾斯卡看着面前的景象有点入迷,他觉得有点像一场梦,但无论是鸟儿还是蝴蝶,好像都是自己。
他的视线捕捉着每一张纸,想要在这缥缈的一瞬间再看一眼上面的内容,他确实看到了,无论是在眼前还是心里。
这里的每一张手稿都是他这几年的心血,从玩具一样的机械小车,到稍微复杂一点的机械表,到机械仿生生物,每一个都曾被他亲手制作出来,发出清脆的齿轮咬合声,最后在他手中奋力地动了起来。
书桌上还有残余着晶石的轴承、黄铜的尖赤齿轮、合金的发条,说不定还有一些乌金的弹簧,刚才堆在桌面上的书也全都是机械相关的书籍,除了那些历史童话类型的书,这应该是他房间里最多的书类了。
为什么要做这种奇怪的事情?当然不是什么入乡随俗。
艾斯卡躺倒在大片的纸中,身体压下去的时候发出难听的声音,下面似乎还有一些金属的零件,有点硌人。
他曾花了很长时间来寻找穿越回去的办法,但最终都只有失望,直到有一天,圣诞老人敲响了他家的房门。圣诞老人告诉他,世界上是有“魔法”的,但需要一张通行证,而这张通行证,就是“爱尔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那个戴着滑稽的红色圣诞帽,须发花白的“圣诞老人”,在他十岁的圣诞夜,从漫天的大雪中走出来,给他指出了一条通向奇迹的道路。
圣诞老人,艾斯卡从来不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即使是在这个世界,圣诞节也不过是一个遗留下来的传统。陆晓城挂了十年的袜子,才发现圣诞老人是个外国人,一般不会跑到东方来分发礼物,然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圣诞老人其实只是传说,因为要从烟囱爬到壁炉大概是很危险的行为,而且在陆晓城的世界是没有魔法的。
但他相信那天站在门外的“圣诞老人”,因为他真的会“魔法”。
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从那天起就决定要进入爱尔学院,全称爱尔联邦机械与语言学院。仅凭成绩是没有希望了,但他找到一个偏门的方法,就像名字上标注的那样,爱尔学院会招收机械或语言的特长生。他选了机械。
他做出了选择,但好像并没有人选中他。
“艾斯卡,怎么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女人担忧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在下面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你没事吧。”
“没事,我刚才不小心撞了一下书桌,没什么大碍。”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先下去吧,我马上就去煮菜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在我煮完饭之前不要上二楼,你会让我很紧张。”
“我不会进厨房的啦。”
“你和那些被烧焦的食物解释吧……”艾斯卡叹了口气,脑海里又想起了外面的惨状。
“好……好吧。”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望着这一片狼藉,突然觉得有点可笑。或许他是真的回不去,但那又怎么样,再说如果自己走了,那谁来照顾他那个不靠谱的老妈。
“今晚做些什么菜呢?”他一面嘀咕着,一边随便用脚踢开地上的纸张,好让房间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他回想了一下厨房地上的不可名状物体,还有锅里冒出烟雾的味道,推断出今天应该还剩一些猪肉和茄子,青菜应该剩的不多,因为刚才好像烧掉了一天的量,他们家买菜不会买太多,毕竟这个世界还没有冰箱。
他走过去拉开一点窗帘,雨还很大,外面只剩下橘黄的路灯依然伫立在在雨中,玻璃灯罩里钠灯的光线奋力地穿透厚重的雨幕,在街道上投下舒心的光。他已经快想不起来原来世界的街景了,只能隐约记得,即使是在这种猛烈的暴雨夜,城市也不会停下来歇息一会。他还挺喜欢面前这种安静的景色,就像这个世界,科技缓缓地前进,时间也放慢步伐,生活也像流水一样,潺潺流动,流到哪算哪。
这样没什么不好,他这么想着走到房门前,关上灯,轻轻地转动房门把手。
于此同时,命运之轮也转动了起来,以一个相反的方向,疯狂地转动起来!
寒风刮在艾斯卡面前,他跪在自己床边,脚下能够感受到破碎的玻璃块,他眼睛还没适应过来突如其来的黑暗,而耳朵也因为刚才的巨响有些发鸣。
什么情况?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只记得在他拧转房门把手的那一刻,一道闪电落下,闪光照进房间,然后他听见了轰鸣的雷声,同时还夹杂着窗户破碎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在了玻璃上,玻璃随之炸开。要不是他离得不算近,还有窗帘的缓冲,不知道他现在身上会有多少块碎片。他伸手确认了一下,自己确实没有缺斤少两,也没有受伤的地方。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路灯光线,他看到一只闪闪发光的鸟杵在他和窗户之间的地上,那只鸟表面散发着金属的光芒,呈现暗黄色,虽然没有发出机械运作的声音,但艾斯卡可以肯定那是一只非生物,按照表面的光泽来看,应该是一只黄铜躯壳的金属鸟。
黄铜鸟似乎是一个浇筑的铜像,连窗外的冷风都没法动摇它哪怕一毫。它的眼睛闪烁出幽蓝色的光芒,嘴里还衔着一张信封,即使是在这个昏暗的房间中,也能看到信上烫金字迹的反光。
艾斯卡本想可能是某个新品类的信鸟,因为他之前也没见过这么“闪耀”的机械鸟,金黄的外壳,华丽的登场,但华丽似乎还不足以形容这只黄铜鸟,因为登场就是来表演的。
“搞什么鬼!刚才是谁在操控!为什么空船都走了才出现!”
黄铜鸟突然就开始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开始说起了话,嘴上的信封也落在地上,落在一堆玻璃碎片和纸张中间。
“校长说要……”
“闭嘴!我不管那个家伙说什么!”
“主任,嘘!停一下!”
“停什么停!还撞坏了别人家的窗!我们他妈的是在招生不是在进行恐怖袭击!”
“主任,声音传过去了……”
“赶紧把——”
声音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刚才黄铜鸟突然像是发了疯一样独自大吼大叫,一下大声一下小声,甚至像是一群人在对话,但突然就安静了。黄铜鸟保持一个仰头长啸的姿势一动不动,来得太快去的也太快,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像它只不过是一个铜制的雕像,从始至终没有动过。
过了一会,黄铜鸟闪动着眼睛,将脑袋转向艾斯卡的方向,用尖锐的声音缓缓说出:
“艾斯卡·伯恩斯。欢迎加入爱尔联邦机械与语言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