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卡!你是不是还在房间!”房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将还在梦中的艾斯卡惊醒了。前一刻他的梦中全是脚步声和敲门声,就像是噩梦的开场,结果醒来才发现原来那是美梦的收尾。
艾斯卡在自己的床上翻了个身,扭动了一下坐起身来。
“啊,妈我醒了!”他用迷糊的声线做出回应。
女人闻声推门而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今天不是你的毕业典礼吗?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吧!”
“嘘……”艾斯卡半眯着眼睛将手指比划在嘴唇前,女人清脆又活力的声音穿透他的耳膜,震得他的大脑嗡嗡响,他觉得自己需要几秒钟恢复一下理智。
“嗯,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缓慢地点点头。
“因为是毕业典礼,所以没有迟到的说法,现在他们应该还在忙着布置会场。”
“哦……是吗?”
“老师是这么说的。”
他撒谎了,老师从来没有这么说过,甚至前一天还千叮万嘱让同学今天早点到学校,还说这是三年级最后的时刻了,一定要好好的开始好好的结束,说的时候班里一片煽情的氛围,还有人感动得留下了眼泪。但艾斯卡觉得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以前每次毕业典礼都不会有人抓迟到,所以他关掉闹钟,打算今天早上自然醒然后去拿个毕业证。
女人又啪地变回了有些傻气的表情,一面走出房间,一面叮嘱艾斯卡下楼吃早餐。
艾斯卡伸了个懒腰,爬起床,甩开身上的被子,任由其乱成一团堆在角落。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透过光可鉴人的玻璃,看了眼高出对面叠瓦房顶的太阳,眼睛快要瞎掉的同时大脑也清醒了过来。
现在离他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关于那天的雷暴雨、空船和黄铜鸟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他甚至不时的怀疑那样荒诞的情节会不会是发生在梦中而不是现实,但他书桌上那封开了个洞的信封证明那天晚上的一切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那天晚上后没过不久,自己房间的窗户莫名其妙就被修好了,地上的玻璃碎片被打扫干净,窗户换上了合适的玻璃,连房间都被整理了一遍。那些书籍整整齐齐的被摆放在合适的位置,还有人好好地做了分类,连散落在地上的纸都被一张张捡起来,整齐的叠在桌面上。
艾斯卡不知道到底是谁做的,连他的父母也表示不清楚,好像家里闯入了不存在的幽灵。虽然事后想起来有些渗人,但最开始他没有想这么多,就觉得爱尔学院还真是厉害,效率没得说。
快速地洗漱之后,艾斯卡坐到一楼的桌子前,认真的吃着盘子里的面包配鸡蛋,牛奶倒是一滴没有碰。
“妈,我去学校了。”几分钟之后,他站在门前,对着屋里大声喊。他老妈从他吃早餐开始就不见人影,但又好像还没出门。
“等一下!”女人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随着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女人出现在楼梯口,艾斯卡看着自己的老妈,惊讶得有点合不上嘴巴。两人就在门口面面相觑。
“你觉得穿这个去你的毕业典礼怎么样?”
“首先你并不是真的要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你只是去接我回来对吧?”
伯尼纳学院的毕业典礼确实没有父母参与的环节,但艾斯卡的父母还是决定至少去学校接他回家。他老妈的说法是,毕业典礼之后其他孩子都有父母去接,就艾斯卡没有的话岂不是感觉很可怜,他下意识就说出了反正自己没有朋友所以没人会在意,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父母去接他的决心。他最后只好妥协,即使学校离家实在很近。
“那也得穿得正式一点吧。”女人说。
“你对正式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艾斯卡叹了口气,眼睛盯着女人的衣服无法移开,但又觉得看久了对精神不好。
女人穿着深灰色的西服,领带打得十分正式,她还煞有其事地扶正一下里面衬衣的领口,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艾斯卡从未见过如此不合适的穿搭,即使是对他自己的穿搭,他也只会感慨一下衣服有些土有些宽大,那也是可以接受的范围,但这个女人是真的穿得一塌糊涂。
大了不止一码的上衣,衣服的肩膀处因长了不少耷拉下来,袖口太长导致只能伸出手指末端。下半身也是,裤子完全盖过了那双高跟鞋,裤腿垂到地板上,最绝的还属那条长到伸出外套的领带,在外套前面露出一截深蓝色。这个女人穿起来就像小矮人偷穿了白雪公主的衣服。
“这是老爸的衣服吗?”
“对啊,因为我没有那么正式的衣服嘛,我最正式的衣服应该只有……婚纱吧。”
艾斯卡想象了一下这个女人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学校门口的场景,就不自觉地有些害怕,他那时候一定会很感激自己没有认识什么人。如果女人是穿着婚纱去的话,他一定会装作不认识然后当场逃走。
他使劲摇头,以表示完全地否定。
“穿那条蓝色的裙子吧,我觉得那身挺好看的。”
“真的吗?好的!”女人很开心地接受了,但其实艾斯卡只是随口一说,他根本没什么对衣服的审美,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换个说法的话,艾斯卡觉得这个女人并不需要一件好看的衣服来衬托,她的魅力就是由内而外的傻气,穿什么都差不多。
“嗯嗯,我走了。”
“路上小心,中午我和你爸会在门口等你的。”
艾斯卡点点头,然后出门了。
路上他回想了一下他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吹灭蜡烛后,他拿出了那封货真价实的录取通知书,他父母的反应却没有想象的那么夸张。父亲只是普通地鼓励了他,不过却难得露出了微笑。母亲说了挺多,但也只是和一般的母亲一样,说为他感到骄傲,说自己儿子果然很有天赋,说她会全力支持之类的,虽然吃完了生日蛋糕之后,那个女人还是哭哭啼啼地说儿子要出远门了她舍不得,好像还说要不要不去大学了,去帮她卖面包,这样就可以天天见面了……总得来说还是挺普通的。
不过也是。艾斯卡仔细想想,自己在父母眼里不过是去读个大学而已,有空可以写信回来,放假时也会待在家里,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有什么好激动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可能要去一个太过遥远的地方,不一定能回来了。
艾斯卡靠在电车站的铁柱上,想得出神,忽然被鸣笛声打断了思绪。
绿皮电车沿着轨道,缓慢的进站,最后停在了那个象征着站台的铁柱旁。这是一辆有轨电车,虽然艾斯卡穿越之前并没有坐过。他曾经去过的城市也只有轻轨或地铁,有轨电车这种东西只有在电视里看过,但在这个世界里却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他觉得这个东西其实和公交车差不多,无论是大小还是功能。
电车环城运行,通过头顶的电网获得动力,方便又环保。毕竟天空城还需要什么复杂的交通工具。
绿色涂漆的车门刚好停在艾斯卡面前,锈迹斑斑的金属折叠门吱呀吱呀地打开,听声音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这让他不止一次怀疑这个门哪天就打不开了,他要不就得爬窗进去,要不就得跟着电车跑步去学校。
他踏上车,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合金硬币投进箱子里。
“早上好。”司机转过头和他说。
艾斯卡以前没和司机打过招呼,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注意到车上很空,毕竟现在不是人流高峰,大概只有他这种逃课的人才会坐上这趟车,这时候司机和稀少的乘客打个招呼应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早。”
艾斯卡草草的回应之后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悄悄轻叹口气,开动了电车。他其实并不是随意和人打招呼。
他也开早班车,所以时常看见艾斯卡。每次那个男孩上车之后就开始神情严肃的发呆,好像总是在思考一些很深刻的问题。晚上学校放学是他也偶尔看见那个男孩,有时他上车很早,会和其他的学生挤在一起,有时很晚,太阳都准备消失了,男孩会突然跳上车,坐在空无一人的电车里,看着窗外发呆。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从未见过那个男孩有和其他人说过话,男孩好像无论何时都是一个人,即使挤在一堆人里也能够很容易的找出那张落单的脸。
他一如地既往开着电车,想着或许可以找个时间和那个男孩打个招呼。从他注意到那个孩子大概已经过去五六年了,但他从来没有和那男孩说过一句话,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因为没有人在车上叫过男孩的名字。或许还不是时候,他这么想,不过隐隐约约觉得以后那个男孩或许不会再跳上这辆车了,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他每天载这么多人,又有几个人和自己有了联系呢?
司机一面想一面熟练启动地电车,艾斯卡则默默地发呆,并不知道不远处有人会留意到自己。
艾斯卡看着略过的街道,想象着要是有一辆跑车在这里飙车说不定很爽,有时还会想一下如果穿越回去应该做什么,他想到穿越回去的事情时,大部分时候都在想自己以前玩的游戏应该出了很多续作,要是能够回去一定把自己锁在屋里玩个痛快。时不时露出一瞬的微笑,无人能理解背后的深意。
“注意了,请抓紧身边的物体。”司机说出熟悉的台词,不用很大声就传遍了整个车厢。
艾斯卡反射性地抓住一旁的铁杆,车厢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柱子。
电车开始向前倾斜,像是到了一个下坡路,然后角度不断地增大,最后电车和地面的角度超过了30度,电车开始加速地向下行驶,进入一个隧道。
艾斯卡使劲抓着铁杆,将身体向后倾斜,但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
隧道并不是很暗,上面有明媚的阳光,下面不远处也透出淡蓝的光线。熟悉地失重感袭来,艾斯卡认为这有点像过山车,但比过山车要有趣一些。
风声刮过电车的外壳,透过窗户刮在艾斯卡的脸上。电车在不断向下滑去,隧道下面有艾斯卡无论看多少次都不厌烦的景象。
“要刹车了,抓紧。”又是一声不急不慢的提示,司机每天都不厌其烦地说着这句话,艾斯卡这时也意识到司机声音是他所熟悉的,这应该是自己最常坐的那班车。
电车的轮胎在刹车的时候溅出点点火星,发出刺耳的声音,艾斯卡整个人向前倒去,他干脆直接趴在了前排的座位背面。
电车开出隧道,到达了一个明亮又庞大的空间,伯尼纳的下城区。
窗外无法看见明媚的太阳,但整个城市却沐浴在淡淡的光晕下,顶部不是蓝天和白云而是坚硬的岩石,但不是生冷的灰白色,反而呈现出纯粹的蓝色,和海面一样的蓝。
天空城是一个倒锥形的结构,但却不是实心的,平面下方被彻底的镂空,有密密麻麻的建筑群,通过刚才的隧道,天空城被分为上城区和下城区。
虽然听起来有些高低贵贱的意味,但实际上,上城区和下城区完全只是位置的划分。诚然周围的景色有些不同,但完善的城市基础建设让两个区域的生活拥有一样的便利。连房价都各有高低,下城区很多地方的房价反而要高于上城区,毕竟下城区有真正的海景房。
上城区就是很“正常”的城市,下面是平坦的土地,上面是蓝天白云,会打雷会下雨,就和艾斯卡穿越过来之前的城市一样。
下城区比较特殊,整个下城区是建立在一个漏斗型的结构中,一环一环向下延伸,直到底部形成一个圆形区域,而且下城区的各区域在名字上也是用“环”来区分。这个结构和北京有些像,只不过这里的一环在最上面,即漏斗最边缘的一圈称为“一环”,向下就是二三四五环,五环是最中间的区域。在地价上,一环相对来说要更贵,但由于这个世界还没有发展出所谓的CBD,所以差别没有这么大。
当然城市的结构还不是下城区最有特色的,艾斯卡最喜欢的地方是下城区的镂空部分,人们一般称为“城窗”,就是城市的窗口,简单明了也很贴切。
在漏斗结构的下城区中,上面是封顶的,意味着没有光线从上面打下来,于是就需要镂空侧面。下城区的侧面有一圈整齐的矩形开口,每个开口的宽度都有几十米,长度更是贯穿城市好几环,完全可以给下城区带来足够的光照,那些开口便被称为城窗。
下城区并不是没有蓝天的,下城区的顶部岩石涂满了特制的金属粉末,让岩石可以反射绝大部分的光线,于是从城窗照进来的光线会在下城区顶部反射。由于城窗向下倾斜的结构,照进来的光线主要来自海面的反射,所以顶部呈淡蓝色。
下城区的天空是海蓝色的。
艾斯卡向外望去,视线透过城窗,外面是无垠的海面。他很喜欢这样的景象,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景象十分的虚幻,但在这个世界却无比现实。
电车的倾斜角度逐渐平缓起来,艾斯卡也坐直了。
这时有一阵口哨声从艾斯卡身后传来,吹着一段舒缓的旋律,犹如下城区海蓝色的“天空”,正随着海面的波纹微微流动。
艾斯卡回过头,发现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乘客在车上。一男一女,坐在电车靠后的位置,两个人都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男人戴着深黑的墨镜,双手枕着头,舒适地靠在椅子上吹着口哨,女人则坐得很端正,头发高高束起,目视前方。
艾斯卡一开始认为两人应该是情侣,但又发现两人的发色很相似,都是很深的灰色,看起来不像本地人。那两人这个时间点还在电车上,让他感觉到一丝违和感,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也可能只是普通的游客。
男人似乎被掐了一下,脸部狰狞地低吟一声,中断了口哨。
艾斯卡和深色头发的女人有一瞬间对上了眼神,他识趣地扭开头,继续看向窗外。
车厢很空很安静,艾斯卡能听到后面传来隐约的谈话声,但听不清内容。
“他注意到我们了吗?”女人小声问,面无表情。
“你太神经质了,一般人哪会有这么疑神疑鬼啊?他就是看两眼而已,大概就是觉得‘哇哦那个女人看起来好凶哦’这样。”说完男人又吹了两声口哨,再一次被狠狠地掐了小臂,“啊……痛。”
男人揉了揉自己大概已经红肿的小臂,然后将手伸进自己的长袍风衣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机械装置。那像是一把手枪和弩的结合体。
“不就是杀个小屁孩吗,部长居然给我们拿这么牛逼的武器,平常打打杀杀的时候某见过他这么舍得。”他一面小声的嘀咕,一面抚摩着手上那个银色和铜色相间的机械装置。明明是个杀人的工具,他却像是在把弄一个宝贝古董,不时还啧啧赞叹两句,“你说完成任务之后,部长会不会把这东西送给我们?”
“你能安静点吗。”
“这个武器射出的钉刺能够轻易的贯穿头骨,不只是发射的时候悄无声息,连被击中都没有一点声音。真是个好东西。”男人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像是在介绍自己的亲儿子。
“下一站他就要下车了,准备一下。”
“没问题,话说那个男孩叫什么来自,艾……艾德?”
“艾斯卡。”女人冷冷的回应。
电车的速度减缓下来,到了某个站台前,虽然站台没有人但电车还是象征性地停了一下,车门慢慢地打开又慢悠悠地阖上,电车已经起步了,电车后面的门却没有关紧。
“他要下车了。”女人眉脚轻微抽动,声音提高了一些,没有大幅度的动作。
“怎么可能?他明明是下一站才到站,你是糊涂了吗?”男人头也不抬地说。
“他下车了。”女人扯过男人的墨镜,捏着他的脸转向窗外。而艾斯卡正站在那块被电车甩在身后的站牌前。
“怎么回事?”
“他可能意识到了。”
几秒钟之前艾斯卡趁电车起步还没关上门跳了下去。
男人将头伸出窗口,看见艾斯卡在站牌前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慢沿着铁轨,跟着电车的方向往前走。男人伸出手,将手比成手枪的形状,闭上一只眼睛瞄准,假装向艾斯卡的方向开了一枪,嘴里还发出噗的一声。
距离不算远,他不是毫无把握命中,只是一时间失去了兴趣。
“应该不是,他大概只是不想这么快到学校而已。”男人缩回脑袋,将武器收进了风衣里,又慵懒地靠在座椅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而已,没必要这么紧张,等他参加完毕业典礼再动手也不迟。”
他说完后女人并没有反驳,安静了下来。
男人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拿回墨镜戴上,遮住自己那双过于突出的金色瞳孔。然后再次吹起了口哨,婉转的旋律回荡在下城区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