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丛里先是露出一只雪白的眼睛,点缀着深暗的瞳孔。
弄愁冲着里面喊:“前辈,多日不见你更狠了。我好心来看你,你却放个小兽来咬我。”
“丫头,我刚才睡觉呢。那是我新养的,不认识你。”
交织的藤枝化开,只见一头花白的老头儿披头散发地盘坐于地,双手双脚皆被藤条禁锢住,世人称之为——藤人。藤人虽然看起来骨瘦如柴,身体薄如纸片,但仍可辩识其骨有劲。听见弄愁在外喊他,他方从梦中惊醒,才知自己的训兽冲撞了人。此刻,他正咧嘴一笑,看着弄愁,掩抑不住地欢喜。
“前辈,你眉毛都白了!我是多久没来看你了!”弄愁满脸惊奇地跑到藤人跟前,拨开藤条,伸手捋了捋他遮眼的白眉,诧异道。
目光移至藤人的手腕,她忽而紧张地问:“紧了?”
“是。近年来有勒入血肉的迹象,虽无痛觉,却与身体融在了一起。”藤人轻描淡写地带过,遽然站起身,猴急地问她,“丫头,你给我带吃的了吗?这山上的野果越发苦涩了,我也吃腻了。”
弄愁闻言放开藤人,原来她一番担心全当做驴肝废了。
她皱起眉故作无辜,双手合抱在胸,来回踱步,苦言道。
“前辈,丫头我的处境也很艰难啊。你是知道的,白川闭门独居,土又不产粮食,家财又被叔父修陵墓给花光了,现在穷得连米饭也吃不上一口。前辈啊,我就要被送去扶夕岛拜师学艺两年,自身难保,真没带吃的。”
说话间,弄愁斜着眼睛偷偷看藤人的表情,一个劲儿的偷乐。那老头儿真信了她的话,连连叹息了数声,还主动安慰起弄愁来。
她突然话风一转,低声拉长语气,对着藤人道:“不过,我知道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家新开的食肆,味道无可挑剔,堪称一绝。我若是跑一趟,回来时菜肴肯定还是热乎的。”
“丫头!你、你帮我这一回吧。”
弄愁正欲往下说,被藤人急不可耐地打断。他许久没这么如饥似渴了,说起来,他比洗魂石的年岁更长,在藤林囚禁了上千年,可依然改不了毛燥的脾性,对外界的山河繁世可谓念念不忘。千年的寂寞,未将他本来的秉性磨平,这是弄愁最敬佩藤人的一点。
“好啊!不过你得答应也帮我一个忙。”
“好!”
毫无悬念,又不出所料。
弄愁一改随意的姿态,眼里射出严肃的光芒。
“我要你给我查一个人的生平往事,你阴阳门的后人,朴真。”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阴阳门的徒弟帮你查?”
“是。”
“可她日渐颓废,已经很久没来见我了。”
“她不来见你,你就不能主动联系她吗?”
弄愁犀利一问,藤人又坐了下来,低头,缓缓答应了一声“好”。
“你查此人做甚?外头有很多途径可查,选择我一个没用的罪人?”
“这不就有用了吗!”弄愁轻笑道,避而不答,她忽而想起那日她问萧沛,朴真与她爹娘都有哪些具体恩怨,萧沛神色微变,语调低沉,与她彻夜长谈,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那我不多问,只管帮你办妥就是。可什么时候——”
“不急,以后我常在扶夕派,你那位徒弟我也见过,见面的机会有。只是托你告知,能免去些许麻烦,毕竟你的话在她面前总是管用的。只是,此事还需保密,望前辈一并告知。”
搞了半天,他只是个传话的。藤人不傻,自然听出了其中的关系。他独自一人生活在深山,难免无趣,好不容易来了桩事能让他尝尝外面的烟火,却才知他只是个戏中的龙套。
没意思没意思。
“我答应帮你了,你快去给我弄吃的。”
“都在这儿呢!”弄愁趁藤人低头丧气,从锁星石里拿出了两只烧鸡,抛给他,又拿出许多荤腥、点心和酒依次摆在他面前。
藤人高兴得大笑,嘴上却还埋怨弄愁捉弄他。
她走到藤人跟前,笑道,“前辈,你该叫林里的训兽给你换身衣服了。日晒雨淋的,衣服早禁不住风吹了。”
彼时,阴风大起,藤叶疯狂地颤动,各种杂乱的声音萦绕上下,将他二人的一番叙话淹没风中……
弄愁自鹿台山下来,斜阳若影,远垂山巅,那一抹残阳洒下的余晖正照着洗魂石和神殿,威严顿时又多了几分。
广受称赞的扶夕岛落日,据说人人都想去一睹其瑰丽灿烂,将广阔无垠的碧海尽数收于胸府,沐浴在橘红的漫漫余晖,放缓急躁的心跳,静静注视着浪打礁石涌起的白色浪花,虽立于黄土,却是人间仙境。谁人不想领略落日柔情,置己于画中?
偏偏她此生最喜欢的景色,便是这“夕阳无限好”的另一种永恒,今日近黄昏,明日会再来。
这景象,她一定要把酒临风,心存敬畏之心去观赏。
……
弄愁将玉屑安排在扶夕周边的暗探逐一夜访一遍,也算是为接下来的许多事提前未雨绸缪了。
夜访到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她昏昏沉沉的睡去,不管今日是初九还是初十了。
扶夕岛与九州大陆有些距离,且设有结界,瞬移术、或是锁星石那样的法器、抑或是有通天本事的神仙也无法自行出入。
这也是几千年以来扶夕岛内部一直平静安宁的缘故。
想要出入岛,需得扶夕弟子施法,于海上架起悬空虹桥,亲自领路。
一早,玉屑初一便到入口的驿楼等待,不仅等出来接他们的弟子,更是等萧弄愁。他们才分别一日,初一就已经急得不行了。
这驿楼是扶夕特设的,用来接待各方客友,驿楼的主事自然也是扶夕弟子,于是上前询问他们。
扶夕岛与别不同,接待客友更是繁琐。而往来的客友需得向驿楼主事通报,主事根据情况联系前来接客的弟子,或是亲自送人。主事看见他二人早早进楼,面色凝重,便上前询问,他实在害怕会是昨天的人不曾死心,仍来声讨公道。
昨天的欢喜与骤变,真真实实的发生在他的驿楼,遗世山人提前进岛,扶夕无人出岛迎接,他更是半点没瞧见遗世山人的踪影。悄无声息,风暴就已来临。
他以为自己会忙到接管遗世山人和赴宴的仙界名士,直到昨天有人怒目圆睁地质问他时,他才明白过来,自己要忙着帮许旖旎平复众仙的情绪了。
昨日的状况于他这个小小的驿楼主事而言,已是大场面了。故昨日那番景象,他无论如何也得遏制。
“敢问二位是昨日滞留的仙友吗?”
“不是。我们是白川萧府的,奉命前往扶夕岛。”
“哦~”主事缓缓点头,大概猜到他们两人的身份,便又拱手作了揖,不再过问什么,直接退下了。
虽没见接人的弟子,可初一早已火急火燎,几次想出去找弄愁,都被玉屑拦下。
“你也知道的,没人接,我们便进不去。她还不来,难道要人家到了再等吗?”初一一反常态,对玉屑说话的语气也不再轻轻柔柔的,她扔下话,走到了楼外独自一人等待。
玉屑拗不过,便也付之一笑,悠闲的喝起驿楼提供的茶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