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独行
方成与老周刚从全山回来，便在同沥街上遇到谭俊和许伟在买菜。许伟告诉方成来了快递，方成便知那正是托刘欣寄来的学生档案，心中甚喜。于是想着：早晚又要去一趟县城找胡股长，办理调离手续。如果不成功，那也总得离开同沥才好。
过了几天了，方成话也不想说，字也不写了，日记也停下了，也不枉动思想，一心只想着一个字“走。”他心里现在什么也装载不下，不知道什么原因，总觉得在这里太少了活气，老是一个人的身影走来走去，像似荒原野鬼，四处游荡，狰狞可怕。真正是度日如年啊！无聊的时光日渐优厚，可是该干嘛呢？意志却毫无进展，反而逐渐地塌软下来，啊！这百无聊赖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这个时候，那个总是想着来曲南的同学却来信了。信中说，一个人有权或有钱跟无权或无钱的幸福和烦恼的比例是差不多的，所以她考虑再三不打算南来了。方成很为这位同学的睿智感到庆幸，因为他真不知道到时候她来到这个地方，她将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和埋怨，方成很难去推测，更不敢去想，偏偏自己又不好劝阻她。然而现在没有人去说服她，但她却能自解，方成觉得心中如释重担，不经意地长吁一口气。
在同沥的老乡都表示要调动了，离开同沥，否则，便回家去。
方成也在整理往日的信件和文稿。因为信件比较多，烧的烧了，留的留了。在那跳跃的火焰中渐渐烧尽了过去，只有那火焰映着一张沉思的脸。在一大堆黑纸灰中，方成试图理清一个真真实实的自己来：愿去的快去，该来的就来吧！
老吴这人有时候莫名其妙就会出现，一出现就是一阵烟雾。今天他突然跑来告诉方成，校长又用方言在骂人了，说方成上课不带课本。
“上课只带一支粉笔，那课会上得好吗？”老吴说得不知是真气愤还是假气愤，说完那烟屁股也直接飞了出去。
方成听了才明白，原来那是方成上地理课的时候，他要学他自己的地理老师上课不带课本，只带地图照样能把课上好。当年没有人指责地理老师这样做，反而很多师生都敬佩他这样教学，地理课成为了最受学生欢迎的课。可是在这里却不行——方成很困惑。
“他又没听课，他怎么就断定这课一定不好呢？”方成反问道，“还有就是为什么背后说人呢，而不是直接跟我说呢？”想想上次打一个电话，被无故指责，方成心里就很窝火。快一年了，只请了两天假，就威胁说要扣工资。这是什么事呢？
学校左侧的盘山公路上，方成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四边是满山的绿色，充满了无声的生机。而方成却一幅暮气沉沉的样子，在这狭窄的山沟的天地呵，真是困煞人啊！独自在公路上的一个人，低着头，不经意地剥着一根树枝，那么忘情，那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有脚下的细沙在嘁喳嘁喳向世人诉说什么……附近竟然有个水池，爬上池顶，独自沉沉坐了半天，剥了一地的枝条，远处突然飘来了低沉忧伤的歌声：
总是一次又一次不小心
走进悲伤的森林
……
方成听到夕阳从西山落下去的声音。
夏天来了，风后雨来。在风里，在雨来时，住处门前，照例是一场午后的透雨，痛痛快快地在山沟里回响着。方成伫立在廊檐下，领略那份风的情怀，倾听着雨的诉说……
方成的心早已不在学校了，他已经想到了遥远，他不想让家人知道这里的情况，也不想两手空空回去，他打定主意不想回家。所有的讲课早就没有以前那份精神气了，只是那样有气无力的捱着捱着。学生自然是不明白发生的一切，仍然在努力的抓住老师转身的间隙里竭力的吵嚷，在吵嚷中度过了一节又一节课堂。可是另一节，方成还是狠狠地凶了他们一顿，那些学生终于瞬间停住了放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老师生气，很诧异地看着老师，老师这是怎么啦？老师不是向来就很温和的吗？但方成却知道这样会好上大半天时间。老实说，方成早已无法要求自己，也早已无法去要求学生了。他想，这一年的教学将在无可奈何中销声匿迹，也许只有以后闲着的时候才会回想起这段岁月了。
因为没有追求的东西，方成总感到无所事事的惶恐。因为没有了指引，没有了方向，眼前是一片茫茫，去外面走与不走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只感到空闲的时光在身边游来游去，总是抓不住，甚至还在不断地扩大开去，变成了无边无际的茫然，淹没了方成。
方成感到动一动就又累又乏。思想里什么也没有，脑海里像一片白纸，空空的。整个人像突然失去了精血一般，变成了一具僵硬的行尸。夜里睡下，时常要醒来好几次，有时被一阵无由的抽搐惊起，有时则是一个怪异的梦吓醒。白天睡了，也要辗转不停，就像似他的心被什么东西攫住了，总是心神难宁。
方成想做点什么来打发一下这无由的心情，可是要读的，要看的，只要拿在手上，只要睁开眼，就早已明白：这一切都早已熟知了，那么也就没什么要读也没什么要看的了。有时候抬头望天空，可是天空一片片空寂，一片片落漠笼罩着，四处还是一片片茫然，一片片惆怅纷纷落下。
日子越来越陌生了，这里的一切也变得陌生了。然而，别人却总是那样心安理得地活着。但方成不是苟活之人，要不，也许会心安的。一个本是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却茕然一身，像一个小老头似的，在这里暮气沉沉地活着，多可怕啊！方成有时候不禁想起了童年时代，一经想起就要热泪盈眶。那时候被人呵护着，有笑声，有阳光，有色彩，有憧憬，那是多么温馨而神奇的世界，充满了奇妙的幻想和自由，可是为什么那些日子会那么快就远去了呢？没人知道。
也许是远离故土的缘故吧，也许是年岁的增长的缘故吧，心里越来越开始惦念故乡的种种了，就像似翻阅一本古朴的书籍，有一种如酒的特别的馨香和醇厚，在一瞬间便充满了方成的心间，于是便接连不断地翻了起来，又翻了起来。也总是哼起年少时的一首《故乡情》。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
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
几度山花开，几度潮水平
……
故乡的土，故乡的人
故乡有我一颗少年的心
几度风雨骤，几度雪飞春
……
故乡的爱，故乡的情
故乡有我青春的歌声
几度芳草绿，几度霜叶红
……
以前方成自己还小，并不懂什么情，于是唱起来无非还是那些山花啊，江潮啊，雨雪啊，霜叶啊，那时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也会生出这万般抑制不住的情愫。现在就是时候了，那滋味在不知不觉时早已充满了胸膛，并且弥漫到全身，甚至波及在周围的世界，竟总是在情不自禁处泪已盈眶了。于是便千方百计地去搜寻起来，又搜寻起来。那旋律缓缓而起，缓缓而落，缓缓地倾诉故乡缓缓流淌的岁月，就像寒冬时节暖风拂面，让你感到温暖如春早来了。方成那绵绵的思绪也随着那音乐声如同水面的波痕一样不由自主地荡开了去。他的心也急不可待地乘着歌声的翅膀一起飞越重重关山，回到遥远的故土。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春夏秋冬，更有在故乡成长的足印，都在他的眼前豁然展开。方成仿佛听到了欢快的笑语声，一波又一波地振动着他的耳膜，他又恍然看到了那攀缘在山谷间的一队身影；瞬间又来到了清澈的溪水中嬉戏，水花四溅中人影在起落；也有在阴雨时节钻树林柴禾间摘竹笋寻蘑菇的身影；也有夏日的傍晚河边赶牛戏水的情景；还有那在梨树林边两手沾满泥和水的窘迫的样子……啊！故乡，亲爱的故乡！永远无法忘怀的故乡！说不尽的故乡趣事，诉不完的故乡深情。
可是为什么那些日子会那么快就远去了呢？
而今，他却在这里忍受着孤独和寂寞的煎熬，像呆子似的，傻傻地找个地方站一站；像失魂落魄似的，傻傻地找个地方走一走。日日里愁苦着脸，别说阳光，别说色彩，就连一个微笑也没有啊！在这样的景况中，一个人的时候，是多么不知所措啊！在这样的没有相依相伴的人的日子里，就像似在暴风雨的黑夜里，难道不会瑟瑟发抖吗？
——人生果然是苦的！人来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方成的心里喊道。
前一次的外出，让方成激动了好一阵子，竟在给亲友的信里一律告之去白水的事，仿佛这事已是板上钉钉了，其实却是八字没有一撇。首先他们的户口和档案还没有办理，至少是目前没有通知办理，所以他们是无法调户口和档案的，因为没有东西可调，所以方成是去不了白水的；其次他们的身份还在试用期内。但方成是不懂这些的，倒是周正历事多些，是他一一告诉方成的。方成才觉得如同兜头倒了一瓢凉水，顿时就猛然醒转过来了，他一直以为一定能去成白水，实在太过想当然了。
当然家信中同样说到去白水的事，但今日却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了，父亲在信中只说起家里经济紧张，其他并未多说。这着实让方成怔愕，他心里是知道家中景况的，家里是有四五亩水田，也有不少的旱地，半年种烟草半年种稻子，全年的收入全在烟草上。可烟草这东西劳动强度大，初起是浇肥、除草、驱虫，中期是摘、担、捆，然后是卸、选、扎，即便出售也是要担很远的路程，无论哪一样都必须精壮劳力去做，否则这活别乱动乱扛。几年下来，即便是钢筋铁骨的身板也会累得变了身形，有多少村人都在几年光景中就累垮了身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的瞬间苍老了。更糟的是这烟草好几年升不了价钱，如此高强度的辛劳苦累却收入甚微，这也许就是做农民的悲哀吧。加之姐妹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劳力有限，所有的活全靠双亲亲力亲为，实在是多有劳累。方成以前虽常年在外学，但家里的一切景况心里非常清楚。他心里想，自己已经出来工作了，还能像以前那样动用家里的血汗钱吗？曾经那么渴望工作，不就是渴望有一份收入减轻家里的负担吗？但是现在旧债未去新债又来，当如何是好？
实在地说，想到这一切，方成心里有些害怕了。
于是，尽管方成非常讨厌在此工作，而且白水也不是确切的地方，但只愿家里日子尚可，父母不必太劳累。方成只得赶紧回信去了，很无奈地告知家中他会安心工作，希望家里不必太过担心。
方成很久没有动过笔了，是因为每天都一样的烦闷，间或一阵阵地厉害着，但凡事顺心的很少有，于是以为写来也没有什么用，大致不过是孤独无聊而已的词句。不过，写来也能让人内心安静一会，像一个自己罢，不写的话，也是一个丢了魂似的肉身。
听说今日是端午节了，学校于下午放假半天。
方成在同沥还真的没有正儿八经的过一个节。每次过节却不免想起孩提时。那时候不只是有好东西吃，最重要的是过节时全家人高兴，和和乐乐的，孩子听话，大人不骂人，即便是村里人也个个很客气，这就是节日的好处，放下昔日恩怨，和美过节。长大了就不同了，自己的理想不成，追求难得，只觉得每天都一样，没有特别不同的地方。忙还是忙，累也还在累，从来没有欣欣然得过，肩头总像似鼎力支撑着什么，所以不但不记过节，也不思过节，反而有些怕过节。方成自己认为如果哪天轻松了，快乐了，那一天就是过节。
于是，只好每天都是一样的过，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
正当方成为过节烦恼的时候，第二天收到德叔的来信，信中说到成家，去白水的事，他这是特意探问方成的想法，指不定就是家父的意思吧。这让方成感到深深地伤痛。他不敢与家里明说了，生怕以前花去的巨大心血将在一时刻间化为泡影，他也终将只能顺着家里的设想奔着莫名的前程。
方成横在床上，不眠，不动……
眼前的日子即将过去了，但却多么的艰难啊！那些如此漫长而又可待的日子，他将何去何从呢？方成总不愿去细想。度日如年，举步维艰，食不知味，眠不得安。每当方成想起自己的处境，心里就害怕，害怕注定这一辈子要独行，更害怕自己不再坚强了。回想在这里的一年时光，做过了什么，收获了什么，方成竟无法回答，只是觉得自己人不名其人，鬼亦不成其鬼，落得个如同怀里揣铅块，扔也扔不掉的沉痛。
人生难得青春岁月，可是这青春是什么样呢？
双休日又来了，方成一个人在学校。这时候，时间优待人，依恋人，方成竭力想些本无可做的小事来敷衍这大好的时光，可是却远远不够，时间有的是，但也实在没事可做了。方成本是一个人，即使四周有人，他也只是一个人，总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荒原上。他闻不到人的声息，听不到人语。他总要自问，他是谁，这一年里，他在恶梦中活着，努力捱着，坚持着，他时时但心自己会疯掉，连自己的魂魄都会片片飞散。
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就是一个独行的人。
傍晚，虽然下着雨，但他还是一个人撑着黑伞在雨中踽踽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