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了。代友感到两个肩膀有着挣脱不开的粘连感。
关上音响、空调,给办公桌下的纸篓换上新的一次性袋子,检查了所有的窗户,关上了屋内所有的灯。这一切,代友做的很熟练了。
这是代友的第二份工作。
以前,代友经常在晚上八九点下班。那时的办公室很大,是办公楼的一整层。有一次,整层楼就只剩下代友一个人了,她没等电脑完全关机,就拎起包,一排一排地关掉天花板上的灯。但她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排灯的开关在哪里。她着急地乱转,甚至想哭。其实,今晚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没有什么约会要赴,但她急不可耐地想要做一件事——下班!
这时,不会有公司的某位大领导,刚好回到办公室,看到加班到这么晚的代友。也不会有很帅的也在加班的男同事,刚好从工位上站起来,朝代友指了指灯的开关……这些,都不会有。
有的只是,一整天十多个小时对着电脑,保存了第十几版报告,记了一整页to do list,吃了两顿外卖,下了班也要保持办公软件消息提示的,一个初入职场两年的代友。在偌大的办公室的墙面和地脚线附近摸索一个比程序BUG还难找的开关。
等代友在一盆高大的绿植后面,按下这个开关,办公室陷入全然的黑暗时,代友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满是汗。
谁能知道,压垮一个白领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就是一个找不到的开关。
后来,代友来到了现在的办公室,这里被装修地就像一个家,有许多花草,点着香,配有书房、茶室、软陶室、甜点室。门口还有一面四折的水墨山水屏风。这是一家心理咨询室。看起来不像是一般意义上的心理咨询室。但也恰好是吸引代友的地方。
这里一共有7个人,老板是夫妇二人。二人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工作的时候,夫妇二人穿着棉麻质地的宽大的古风衣服,和前来咨询的人,一同品茶、赏花、做陶土、写字。代友会给他们端来一直保温着的核桃杏仁糕。
这样聊上几个小时,离开的时候,人们往往都会如沐春风般地向代友打声招呼。前来咨询的人,就像是蜜蜂一样,每隔一阵子就要来向夫妇二人采集“精神”的花蜜。这样聊两个小时,要付七百块钱。所以,老板一家人的生活,看起来过得还是很好的。
代友在这里需要给前来咨询的人预约时间、接待,还需要给每位咨询师准备纸质和电子的各类材料,以及打点办公室里必不可少的杂事。对了,附带帮咨询室的女主人写她的个人传记。
用邱娜的话说——邱娜,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代友,像是知道我们多么需要她似的出现了。执先生第一次见到代友,就立刻明白,是这片领域把代友送给了我们。就这么善意地思念着这片领域,的确也会有丰厚的回报啊。”说完,邱娜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将右手温柔地放在代友手臂上。
至于执先生,是邱娜的丈夫。邱娜说的“这片领域”,指的是这间心理咨询室的选址。
听说,当初二人回国想开一间心理咨询室,选办公室的时候,执先生一来到此处,就感受到周围强烈的与之相应的能量。当即,他们租下了这里。并在后来他们来到这里的每一天早晨,都在房间内默默地向这间屋子表达赞许和感恩。他们认为这样做,这间屋子一定可以感受到善意,从而回馈给他们更多。
余下的五名员工时不时会来到这里,有时带着陌生的面孔前来找夫妇二人,有时独自与两位交谈。他们与夫妇二人的关系,相比员工与老板,不如说,更像是师徒。
夫妇二人的很多理念,给了代友完全不同于前一份工作的感受,让她觉得在这里工作,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
邱娜第一次面试代友的时候,对代友说:“执先生和我,总是相信着,人的自愈能力超乎我们的想象。静静地,倾听自己的声音,洞察在心间升起的每一缕思绪,原来,三十几岁的我,也还像个小孩子呢。”邱娜露出认真而温柔的笑容。
“时常拥抱那个内在的自己,和他亲密地对话,把每一天当中最美丽的微笑,和动人的鼓励,都给到他,他会表现得……好到让你惊讶!”
“生命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不论是什么,你都具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和力量,去触碰它们,感受它们,并改变它们。”
代友听到这里,频频地点头。
邱娜继续说:“每个人一出生,就做好了面对苦痛和死亡的准备。痛苦,就像大海中的波浪,一时浮,一时沉。它不是水中的异物,可以被你捡起来丢掉,而是水的一部分。”
“而心理咨询师,并不是那个亲自帮你赶走痛苦的人。我只是牵着你的手,引领你,找到了自己的力量。然后,剩下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完成的。的确是这样。”
代友并不是学心理专业的,她是一个理科生。但是这番话,让她愿意从微不足道的事情做起,只要能慢慢地接触心理咨询就好。就这样,代友加入了他们。
电梯的门打开了,今天的代友,下班了。走在紧邻的马路人行道上,代友抬起头,把酸胀的脖子扭动了两圈,看着周围林立的高楼在旋转。灯光把夜晚的天空都照得发着灰蒙蒙的黄色,看不见星星。面对这座高度与深度都没有止境的城市,人,渺小得很无奈啊。
你举起双手,没有人注目你。你大声疾呼,转瞬就被来往的汽车声吞没。你像是在大海上漂着的人,茫茫无际,天和海,周围却没有一块浮木。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会把你捞起,看见内心在闪光的你。或者,哪怕有一个支点也好。毕竟船,不能没有帆,但也不能没有锚。
代友给了自己一个微笑。湿热的空气,也是可以吹走一些疲惫的。路边星星点点的无名小花,也是可以装点少女的心的。树梢蝉鸣,她似乎也能听得懂。
手机“嘟”地振动了一下。
“明天晚上几点下班?一起吃晚饭吧”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消息。
是决友发来的。没有保存他的号码,但代友也知道。
代友是在电话里和决友分手的,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现在,即便再见一面,也不会对结果有任何影响。收到短信的代友,这样想。下定了决心的事情,怕是很难有商量的余地。
“嘟”,手机又收到第二条信息:“就算是给我一个完整的结束吧”
代友的脸颊开始泛酸,自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她捏着手机,屏幕还亮着,一路走到了地铁口。天知道她想了些什么,不成逻辑的一个个片段,快乐,气愤,感动,奇怪,压抑,同情,恐惧……全部涌上心头。
“嘟”,手机收到了第三条信息:“还去瓷杯餐厅好吗?”
瓷杯餐厅……代友想到这是她和决友第一次一起出去吃饭时,去的那家。她还记得那里幽暗的环境,和门口让她研究了半天的水晶球。
她终于回复了一句:“七点左右吧”
就像一首满是回忆的歌,你怎么也无法让它从网络上消失。你也永远无法避开,你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