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友同意和自己吃晚餐了。决友感到惊喜，又非常紧张。他好想去，为了见她一面，又不想去，怕是等不来自己想要的结局。
一整天时间，他都在脑中循环往复地演练着晚上的见面，设想着与代友可能发生的无数种对话。左手戴着镜先生给的手表模样的东西，反复摆弄了一番，决友感到自己的头脑发胀，容不下这么多了。
决友时常觉得自己的智慧不够，有些事情，无论怎么想，都理不清，以至于做决定之前，总是犹豫不决。他心里有太多的“应该”，“你应该这样”，“你应该那样”。这些“应该”像是提线木偶的绳子，牵着他的四肢。他讨厌被操控的感觉，但是抓住这些绳子，却又让他感到安全。
终于选好了要穿的衣服。决友脱掉身上的汗衫，看到了镜子里自己腹部的肌肉线条。这个学期，他每天都吃蛋白粉，定期健身，为了让代友更喜欢这样的自己。现在，他对镜子里的身体，有一丝厌恶。
来到餐厅门口的水晶球前，6点50分。
天还没有黑，云里夹着夕阳，南方的夏季要到8点左右才会彻底变成夜晚。决友伸出手，出现了数字“9”。门打开了，沿着地面上发光的线，决友走到了9号餐桌前。9号，似乎还是个不错的数字，决友心里想。
环顾四周，黑得看不见其他人。往外看，旁边的人行道和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人来车往，决友在搜索代友的身影。
代友出现了。7点03分。
一身职业装，让决友有些不习惯。
其实，两人第一次见面，代友也穿得是正装。在一场求职分享会上，代友以毕业校友的身份回学校给学生们宣讲。决友坐在第二排，静静地看着台上的代友，几乎没听进去她在说什么。结束之后，等围在代友身边的同学都散去了，决友在走出教学楼的位置迎着脸上写满了疲惫的代友。
“学姐，我今天来听宣讲会。还有些问题，能和你聊聊吗？”
代友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眼神很明亮：“好啊，我去校门口。边走边说吧。”
——“晚了一点，抱歉。”代友的说话声，把决友拉回了现实。代友此时的眼神里除了冷漠，找不到其他了。
“啊，没关系，我也刚到。”决友回答道，“小代，最近忙吗？”决友喜欢称呼代友为“小代”，还喜欢她穿素净的长裙，就像她的个性一样。
“最近还可以，没有以前那么忙了。”小代停顿了一会——我们姑且也称她为小代吧——接着说道：“你呢？暑假……找工作了吗？”
决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向下一瞟，右手移动到左手附近，轻轻按了一下手表模样的东西左侧的按钮，又有些不安地把视线移回到小代身上。他注意到小代的目光也随即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但是只停留了一瞬。
“还没有找，我还是想试试申请出国。”决友回答道。
“嗯……那也挺好的。”小代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左手上。以前，决友一直带着一块运动手表，很久了。
决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这个东西，轻轻地抬了一下手腕，说：“哦，那个……是个手环。”赶紧笑了笑。
“运动手环那种吗？”小代问。
“对的，现在这种还挺多的。”决友又笑了笑，再按了一下那个东西右侧的按钮。
好了，小代的声音已经被储存进去了，他现在只想知道有没有效果。
为了不显得太生硬，决友把戴着“手环”的左手腕往小代面前伸了伸，并微微一笑。
就这样一个微笑，小代却突然愣神了。
有一点恍惚，曾经被这个笑容迷住的感觉，又浮现了。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们一路从教学楼走到了校门口，天色已晚，决友骑上自行车准备离开，对小代招了招手，微微一笑。
对，就是那个笑容。刚好校门口的路灯已经亮起，从决友的背后上方投射过来。那一刻的决友，少年般的面孔，在小代眼中，像是一种通透的、明亮的、超越真实物质的存在。
小代轻微地摇晃了一下脑袋，识图把这个感觉给去除掉。
但这一切都被决友看在眼里。难道……真的起作用了？小代刚才分明有些什么变化，说不清，总之异于之前。他感到心跳在加快和清晰，伴随着强烈的喜悦。
“额……”小代赶紧说话，“你找我来……”她停顿了一下，“是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再次让决友不确定了，他疑惑着，竟一时没有回答小代的问题。
看着决友沉默的样子，这灯光下唯一能够看见的眼前人，小代感到一股温热从鼻腔上方涌到了眼睛周围，刚好滋润了眼睛，又没能溢出。
在进餐厅之前，小代十分坚定着自己的内心。但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被什么东西触碰了，情绪被提到了嗓子眼。小代有些激动，但又很紧张，反复在头脑里寻找理性。
决友这下肯定地告诉自己，镜先生说的没错，这个手环，起作用了。当时，镜先生告诉他，这种作用的强烈程度，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佩戴者的信心，二是收集的声音主人的个性。但是，镜先生也说了，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一定会有效果的。
小代看着决友的目光已经变了。这是决友不会看错的，那双眼睛。
他鼓足了勇气，说：“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或许有些晚了，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让你知道，谢谢你，那样温暖地爱过我。”
决友习惯性地挠了挠右后方总是翘起的头发，有些尴尬地一笑：“让我开口说这些话，还真是不习惯。还是写在纸上比较适合我……总之……我会等待，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说完，决友没有望着小代，而是把目光停留在二人之间的空间里。
但是，决友还是看见了，小代眼中涌出的泪水！
被往日的种种所包裹，被决友的声音和面庞所淹没。小代的思绪已经完全乱了，她只是有一种感觉，如果让眼前的这个人，从此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她再也下不来这样的决心。
决友伸出了右手，手心向上放在了小代面前的餐桌上。
进是一步，退也是一步，为何要制造悲伤？小代看着这双熟悉的手。
不行！我本来不是这样想的！小代在内心冲自己喊。
然而，“本来”就是用来被替代的，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如“本来”预设的一样……
小代也伸出了左手。
两只手，接触的那一刻，小代彻彻底底地哭出了声。决友的手，有一些冰，她好久好久，没有触碰过了。
决友心中一块什么东西，堵了这么久，终于挣脱了出来！他真的开心，又差点没忍住自己的泪水。他握住了小代的手：啊，就这样吧，不要再有什么差错了，我经不起再一次……决友反复地握紧她的手。
数字9，距离数字10，只差了一点。但是，差一点，就是未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