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他的话昶皖仰着头,往高处的横视了片刻,冷冷道。
“佛语云: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公子何其聪慧,怎会不知我所做的事只要开了头,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澹长舟心惊,死而复生的人,不能回头的事,不过翻转天地。
“阙儿说你善良,却丝毫看不出来。”
旧时的爱人口中,修如姒是个和善温婉的女子,和众人口中的长公主大相径庭。
澹长舟看不清面前的女子,只是本能的,察觉到危险在一步步逼近。
昶皖不顾他的话,道一句。
“你不是不想辜负修阙吗?若是不想娶公主,我成全你。”
她示意堂下,一名小厮在大厅里徘徊,急着找人的样子。
澹长舟注视着这个父亲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小厮,叹了一口气,他的这场婚事,比他操心的人多了去。
一面整理着大氅,一面道。
“我去去就来。”
今日就是三日朝堂驳婚的期限,澹长舟实际上没有太大的把握能辩赢那些经年累月研究礼法的老学究。
眼前浮现那日昶皖派人送去的信笺,当时没猜到暗中相助的人是谁,今日亲自确认了她的身份,突然有了底气。
澹长舟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但对于这场婚事,甘愿做提线木偶,任由由昶皖摆布,二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策马至东门。
信上说今日有贵人会相助,果然,宫门前,临嘗学子遍布京城的大文豪武老先生就等在门口,二人互相行了礼。
老先生满腹经纶,年轻时曾做过两军谈判的使臣,舌上功夫了得,将一众吃了一辈子官粮,却从没同人辩论过的阁老们说的哑口无言,轻松为澹长舟赢了这场大赛,禹恪王虽然面子上挂不住,还是不得不当场同意了退婚。
西缇楼里今日上的戏,自然是这场盛事。
“想不到骠骑将军府还有这等人脉,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刘寡妇家的酸秀才今日宴请同窗,酒过三巡后便开始胡纠纠。
“若是我等是当初给禹恪王开城门的人,今日百尺竿头上站的的人就是我等了。”
就连被奉为天下最有骨气的读书人,已不顾当朝者是最应该被唾弃的谋逆者,甘愿屈与其下,为了一个将军之子,贬低先王。他们这些籍籍无名,仍还坚守着书生傲骨的小辈,万般失望。
同桌有个紫衣裳的秀才,面有陀色,口里含混不清。
“想当初澹晋刚也只是个小小城防,市井出生,粗鄙不堪,靠着娶了郡主才鸡犬升天,这世道阿,只看门庭,没人看你的才华。今日一聚,也不知他日何时相见,鄙人先自饮一杯,尔等随意。”
“满上。”
“与君同仇。”
众人对他这番话深有同感,彼此处境都相同,顾自惺惺相惜。
昶皖倚在三楼的栏杆前,几个书生的醉态一览无余,看她的神情想必已经在此听了许久,像看戏般看着几个人。
父君已去,成王败寇,这样的道理,希望这些读书人早点明白才好。
任沓从她身后走出来,一面凝视着下头,一面道。
“只知道在此怨天尤人,又没有更改朝局的勇气,岂不好笑。”
昶皖转过头,看是任沓,莞尔道。
“兄长来了,蛰洲一行,可有差错?”
“事情尚且顺利。今日怎么有兴趣听这些怨妇之音。”
昶皖扶着木栏杆,栏杆上凋了的木槿花,叶瓣翩飞,如同彩蝶般活灵活现。
“总要有些烟火气。”
她折下一支身旁的芙蕖,递到任沓手上,这几日事情少了许多,心情也好。
睨着任沓的衣襟,道:
“阿姐好手艺,兄长先前这里破的口子补得这样好。”
任沓低下头,听她提起素娘,只想岔开话题。
“我为你请来了武钰,帮你这么大一个忙,你怎么谢我。”
任沓托着腮,同她并排站着。
“自然是要还兄长斗金才好,才能回报兄长助我开这个酒楼的恩情。”
昶皖眨着眼,一脸正色。
“这几日我给兄长找了个好台柱来。”
任沓已然知道昶皖收留小五之事,无奈她脑子里总是有很多想法,千奇百怪的。
“你自己喜欢就好,身边也留一个人。”
他看着远处。
“侯府如今肯松口的人不多了,皖皖,以后每一步都会十分艰难,你可会后悔。”
“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做,梦里父君、母后、兄长个个浑身是血,我没有一日是安心的。”
昶皖眼里已经麻木,似乎没人什么再能撼动自己了。
突然她意识到什么,拉着任沓的衣袖,朝着屋顶冷冷道。
“阿四去了。”
西缇楼里宾客依旧觥筹交错,酸书生红光满面地劝酒。
屋顶上,遍布临嘗的探子趴在檐角,阿四提着把短剑,轻手轻脚绕道探子的后面,捂住口鼻,探子便成了剑下冤魂。
昶皖没规矩地将任沓拽到一处客房。
任沓看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裳,心疼了。
“这可是廊洲的水锦,莫要扯破了。”
一路被扯进房中,任沓与正准备起身的男人面面相觑,回头问:
“他就是小五?”
昶皖使劲点头,那双眼里分明是在问,我找的男人可是绝品。
任沓打量着面前的伤者,鄙夷道。
“公子是自愿的?”
看相貌也是个家学修养都很好的人,怎么好端端的卖身给了昶皖这个小滑头。
小五低着头,他不是邢国人,邢国话听得个半拉子,醒来时发现被人处理过伤口,自然觉得救他的姑娘是个好人。
面对恩人带来的男子,他极力想表现得从容一些,虽然听不懂他在问什么,但觉得恩人如果叫自己做什么也是应该的,还是点头示意为好。
任沓目瞪口呆,诚然有卖身为妓的女子,可人家都是有千般不情愿的理由,怎么这个男子还露着个笑脸,傻乎乎地看着他和昶皖。
他干笑两声,赞叹道。
“公子好身段。”
任沓扔下这句话,瞥着小五,一脸无奈。
“我还有好些账目还没清,先行一步。”
说着就没有踪影。
看着小五一脸惊愕的样子,昶皖提着裙琚坐到他的床边,阴险道:
“我救了你的命,可要好好报答我啊。”
小五依旧一头雾水,看她的口型,指着自己表示,可是在说自己。
她拍了拍小五的胸口,点头回他。
“美人不会说临嘗话,可是一大败笔呀,你呀,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二人牛头不对马嘴费劲地交流了几日。
昶皖吩咐小五给自己剥葡萄皮,小五却将一盘葡萄都碾碎了,不懂大漠葡萄的吃法,想必不是西边来的。
昶皖带他去看胡姬穿着薄纱跳舞,身段若隐若现,小五却背过身不敢看,如此保守,也不是北边来的人。
昶皖假装割到了手,用鸡血撒了一地,骗小五过来给他包扎伤口,不识东边游牧族的金疮药,也不是东边来的人。
排除了四方,昶皖认定,这个傻乎乎的,整日跟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是南边来的。
但南边小国可多了,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哪儿的人。
她决定,先将小五留在西缇楼,才能还清了打碎她房中古董的钱。
所以,这几日她闲下来亲自给小五教弹奏瑶筝,翩翩公子,青衫诀袂,多美的场景。
小五坐在昶皖身边,听她弹一曲《归去来兮辞》,朱弦三叹,余音袅袅,纵使听不懂她说什么,小五也能感受到这一曲中的哀思,似乎在思念故乡,回忆旧人……
一曲罢,小五抬手为昶皖拭去眼角的泪水,认真地看着这个女子。
昶皖没想到自己在小五面前失了态,忙破涕为笑。
“我弹的曲子太好听了,连自己都不由得落泪。”
因为听不懂,小五便很少说话,却仍旧十分关切。
许是月光皎洁,人对着月亮总多不舍。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小五,你也有家人吗?人人都有家人,就我没有,我曾经也有,不过都被坏人害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我一定要为他们复仇,小五,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小五看着月下那双眸子,一时出了神。
昶皖敲了他的头,看他笨拙地躲闪,才笑了。
“我将你送给任沓兄长,可不要怪我啊。”
***
日上三竿,昶皖才悠悠转醒,她有睡懒觉的习惯,所以平日里也没人敢见她早起。
只是今日头疼得很,才想起昨夜喝了不少酒。
昶皖眯着眼睛,想找外衫来穿,即使酒后失态,她也记得脱了衫子睡,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一阵摸索,没找到衫子,却摸到一张人脸。
昶皖心下一紧,战战兢兢地查看。
那个人被自己的外衫盖住,规规矩矩地趴在床边,原本是自己睡相不好,生生从枕头那绕了个环,头朝着床沿睡,所以那张脸近在咫尺。
昶皖没敢动,她思量着该怎么让这个男子闭嘴,永远都不能说出与自己同处一室过夜的事。
男子一阵扑腾,在日光中抬起了头。
原来是小五。
昶皖居然安了心,小五不说话像个隐形人般,昶皖早就习惯了他总是出现在自己身侧。
所以她无视了小五脸上的绯红,
“去给本姑娘打盘水来,我要洗漱了。”
一放下身子,又立刻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