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节一发狠，也不回家了。妈妈和许胜利这么瞎搅和，院儿里怎么可能没有风言风语呢？要知道，那些“文艺工作者”一旦没事儿干，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一帮小市民，专爱琢磨人与人之间的那点儿事。而且他们比寻常小市民还多了无穷的联想能力、表现能力和夸张能力——他们比小市民还要小市民。有这么一帮邻居，她回去干嘛？妈妈不嫌丢人，她还嫌呢。
那两个周末，她都蜷在李冬林那儿，无心地看电影、听音乐。当李冬林难得地两眼放光时，她便无心地与他缠绵一会儿。有一次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李冬林去接电话，嗓音沉闷了许多，眉宇却透出不耐烦来——是他那百忙的父母终于抽出时间，想要见一见儿子了。
节节本来抱成一团儿坐在地毯上，下巴抵着膝盖，这时就把身体展开来，两手摊开：她示意李冬林，她没地儿可去，而且她需要人陪。李冬林仿佛很高兴得到了借口似的，立刻对电话那头说他很忙，忙得不可开交。
“我又不是一条狗，你们想见就见。”他理直气壮地对电话说。
然后他就继续摆弄那台打碟机。这些天他好像在学习一种欧洲传过来的新技巧，入迷得连快餐都经常忘了叫。节节看着那张苍白、英俊但却索然无味的脸，心里忽然羡慕起这个人来：他能够了无牵挂地抛开一切人、一切事，沉溺在一个私人的小空间里。那个私人空间是毫无疑问的乏味，但乏味却并不妨碍他的沉迷，因为在他看来世界本就乏味，不如此，又如何呢？逃避与沉迷共存，李冬林几乎领悟到了一种奇异的人生哲学。
而节节呢？她可没有他那份儿颓废的洒脱。她现在很想当一个贾惜春，超然地任别人腌臜去，但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贾探春的性子：敏感、务实、入世。她有一只小而锐利的蜂刺，自以为逼急了就能蜇人，但到头来，每记反击都是用自己的垂死换来的。
她不回家，家里可要找她了。那个周末结束后，她回宿舍去，刚一进屋，赵媛媛就添油加醋地挤眼：“可算露面了——你妈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你，吵得我们都不能午睡。而且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是说你在宿舍呢，还是不在宿舍呢……”
自从节节率先交上了男朋友，就打破了这个屋子女生的关系格局。她不屑和她们窝里斗，玩儿“两个对付一个”的游戏了。前一阵王澜不知为什么和赵媛媛又闹崩了，便过来找节节示好，说赵媛媛的坏话，节节却也没兴趣关心了。另两个女生一方面嘀咕节节“轻贱”，认识了个男人就三天两头地不回宿舍，一方面又清楚地看出，节节已经跟她们不在一个“层面”上了——她们有了被她甩下的失落感。
对于赵媛媛酸溜溜的话里有话，节节自然是明白的：她表示自己拿着节节的“把柄”。但节节正处在一听“妈妈”就来气的时候，哪儿有心思和她逗机锋，很简单粗暴地呛了她一句：“嫌烦你就把电话线拔了。”
而恰好这时，电话又响了。赵媛媛反诘地看着节节，好像在问：拔不拔？节节恨得牙根痒痒，身手就要扯电话线，赵媛媛这时却慌了：
“等等，万一是找我的呢。”原来她不甘后进，正在奋力追赶节节的脚步，准备把那些篮球健将中的某一位升格为男友呢。
但赵媛媛拿起电话“喂”了一声，表情又变得饱含意味了。她把话筒递过来：“还真是你妈的。”
节节没奈何，只好接过电话：“找我干什么？”
她本以为妈妈会问她这两个周末去哪儿了，为什么总不在宿舍呢，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是焦急的：“你赶紧回家一趟。”
节节仍没好气：“回去干嘛？我就不碍事了……”
“让你回来你就回来。”妈妈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我有事问你。”
听起来好像真的事关重大。不会是妈妈已经知道自己住在李冬林那儿了，因此要当堂拷问吧？节节狐疑地看了赵媛媛一眼：难不成她们真有这么恶毒？
赵媛媛却是一脸无辜的关切：“家里有什么事吗？”
节节铁青着脸，背上包往门外就走。
到了家门口，她却难免两脚灌铅：到男朋友住处过夜，在她们这个年龄的女生看来，几乎要算一个“非犯不可的错误”，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家长那儿，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儿。两代人之间最大的代沟，恐怕就在这方面。如果妈妈要审她的真是这事儿，那该怎么办？妈妈又会作何表现？是发狂地揪头发掌嘴？还是痛心疾首地哭，仿佛失手打坏了连城璧？
节节迟疑着进了门，却看见妈妈脸上并没有怒气，只是一片焦急。而且那焦急也不是针对她的。这让她长吁了一口气。
妈妈开门见山地问：“你知不知道许洋去了哪儿？”
怎么和许洋有关？节节纳了下闷，脱口说：“不就在学校里嘛……”
“别替他打马虎眼。”妈妈打断她，“根本不在学校。他们系的教务把电话打到剧团里来了，说许洋两个月没上课，再这么下去要开除他的。”
听到这消息，节节也吃了一惊，她回想起自己真有好久好久没见到许洋了。原来他不是躲着她，而是跑了。但她随即又有点烦躁——为什么第一反应就认为许洋的失踪和自己有关呢？
节节下意识地眯着眼打量妈妈。妈妈的手边歪放着一部电话机，话筒上的线被绕得乱七八糟的。看得出来她刚刚和许胜利通了很长时间的话，而且一边说，一边心神不宁地用手指摆弄那线。看得出来，妈妈可真把“他们家的”事儿当她自己的事儿啊。
节节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这就是报应！许胜利啊许胜利，你这个为老不尊的酒鬼，一天到晚忙着和离了婚的女人厮混，这下好了吧，儿子混丢了。活该！
于是她鼻孔里哼了一声。
妈妈肯定看出了节节的“来头不对”，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何故。因为不解，她的着急就更泛滥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就算是个不相关的人家丢了孩子，不也得替人家担心几分嘛？更何况是许洋——你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怎么回事？上了大学就生分了？他哪儿得罪你了？你忘了他过去为了你吃了一肚子泔水……算了不说这个了，就说他爸爸有多着急吧，连夜跑到湖南去了！说是怕许洋想他妈了……他那个妈有什么好想的？做人做到那个份儿上……我就问你一句话，他在学校里跟你提起过什么没有？”
听着妈妈的话，节节心里自然是一连串的冷笑：又提泔水！许胜利着急你当然着急了！而且一个农村妇女的醋都吃上了，你如今也太屈尊纡贵了吧？
而一个反击的逻辑却在她的脑子里成形了：她本可以告诉妈妈，许洋的失踪可以说和自己无关，因为她也足有两个月没见到他人了——但是不，她偏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引，她要借自己身上的事来刺激妈妈。
而这些是其实也是实情：“我猜许洋跑了，跟我是有关系的吧。”她冷冷地、卖着关子似地说。
妈妈果然瞪圆了眼：“跟你有关？你怎么欺负他了？”
“我欺负他？”节节又哼了一声，“我可不敢欺负他——我只求他放过我……”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一天到晚缠着我呗！缠得我都快窒息了。我受不了了，就说了他两句，他就跑了——要我说，这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可没不开眼到连——他们家人——都看得上的地步……”
妈妈惊愕地张着嘴，仿佛无法相信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而节节从许洋“迂回”到了“他们家人”，就一发不可收拾地骂开了去：“不要脸！平时觉得挺老实的，一有机会就往上凑一有机会就往上凑，烦不烦啊？偏还有那么不尊重的人喜欢和他们热乎，真是热乎得狠呐！也不知道是在图什么，图钱呀还是图个仪表堂堂？我爸爸没出息我承认，那换个有出息的啊……哼……酒鬼有魅力吗？还是有些人老得自己都要把自己当包圆儿菜了……”
这就是她相对妈妈说的话，是她的气愤所在。然而真像水一样泼出去，她又想：“是不是太重了呢？”但节节却看到妈妈的神情又冷静下来——在她面前，妈妈只要一冷静，就从来不落下风的。
妈妈反而靠到沙发上，等她把话说完。这一等，节节却骂不下去了。也好也好，再骂就真成小泼妇了。
这时，妈妈才字正腔圆地重新开口：“大人的事儿你就少掺和了——现如今丢了个大活人才是大事儿。”
“我轰走的人我就能找回来！”节节努力地重整旗鼓，“什么大人的事儿？我要不管你叫妈，你的事儿才跟我没关系！”
妈妈的口气却又软下来：“我和……跟你想的不一样。”
“你说我想的是什么样？你们实际是什么样？他一趟一趟往这儿跑，跟你背着人嘀嘀咕咕的，我可亲眼所见，我可听得真真儿的！”
“接触多点儿就肯定有事儿吗？就是觉得在一块儿舒服罢了！”
“舒服就在一块儿，那就成了——”
话赶话，终于又赶到一个雷区的边上。没出口的那个词把节节都吓了一跳：不会真做了“姘头”吧？她本来是自己惴惴不安地回家，如今反倒成了对妈妈的道德批判了。
而妈妈听到她那句戛然而止的话，一瞬间成了一座石像。节节停住了，她才活过来，眼睛一轮，竟幽幽地叹了口气：
“节节啊，你也别太计较了……这事儿，终究是要遂了你的意的。我谁也不跟，就当你一个人的妈妈好不好？”
妈妈这份幽怨又让节节恨铁不成钢——你为谁幽怨不好，为一个许胜利！但妈妈的话说得却让节节心酸了。于是母女二人都垂下眼睛，空气里有了讲和的意味。
“我把许洋给找回来吧。”节节半晌开口，“他给我留了封信，我多半猜得到他到哪儿去了。”
“真能？”妈妈的眼睛亮了亮，“那我给——他爸爸——打个电话。”
“打什么打？”对于许胜利，节节仍是无法饶恕的，“让他在湖南多晃悠晃悠吧，省得到我眼前起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