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才过,信州刘记茶寮里便热闹起来。
茶寮的刘掌柜原是京中翰林,性最狷介。
偏前几年朝中变法左右拉扯,弄得老人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气之下递了折子说自己双目尽瞎,修不得诗书了,留在翰林院也是无用不如归家耕田。
众人目瞪口呆,偷偷瞥眼用余光打量着刘士林。这尊明明双目矍铄,眼珠乌黑闪闪发亮,不见半点白障,哪里是看不见了。
可刘士林坚持说,自己双目已瞎。
武帝坐在龙椅上,冷哼着喝了口茶水,嫌弃地看了他好几眼。
刘士林淡定从容站在殿下,袖手闭眼,决心已定。
武帝尚为皇子时,便领教过刘士林的脾性。
当日,他父皇哲宗为向西虞休战,悄悄瞒着刘士林送了和书过去。
刘士林听到风声,从翰林院一路穿过紫竹林直奔太液池,怒气冲冲奔向正在荷花池畔谈笑风生的哲宗。
尚未走近,哲宗已远远隔着花影瞥见了他,手里拿起的五香糕来不及送到口中便连忙起身还走。
谁料,刘士林疾步上前,扯住了哲宗的袖子不让他走,冒死进谏,逼得武帝那优柔寡断的父皇不情不愿地收回成命。
站在芙蓉塘边的少年武帝,心中计较,此等直言不讳之臣子,虽说讨厌,但将他们留在身边,被浮云遮眼的帝王也才可看清事实的真相。
他们如同一盆冰水,浇到身上刺骨凛冽,却又使人冷醒。
只是,这冰水浇多了,难免还是肌肤疼痛。
于是武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刘士林便告老还乡回了信州。
刘士林在京中为官四十余年,走时全部身家只两筐诗书一头毛驴。
他将两筐诗书架在毛驴身上,手握竹鞭,一摇一晃悠悠向信州走去。
有好事者逗弄道:“瞽目何须念诗书,先生留着这些书本也是无用,不如送给晚辈。”说罢便上前拿书,谁料手尚未摸到书箱却吃了刘士林一鞭。
刘士林骑在毛驴之上,闭目敛容,讽笑道:“何等狂徒,胆敢碰孔孟之书。我眼瞎心未瞎,汝等小儿,心盲不过眼未盲罢了。我看尔等并非此中人,莫要贪恋徒费年华。”
回到信州后,刘士林开了个茶寮,寮中多聚些寒门子弟也有些认字识雅的公子和慕名前来的王孙。
只说这日,茶寮之中,众公子正围着茶桌看斗茶。
人群之中,谭云风右手扇扇,左手提着个八哥鸟笼逗弄,余光瞥见一只黑瘦的手正悄悄从某秀才腰带间移入。
谭云风悄声将鸟笼递给了身旁的小厮,上前一步挟住了黑手,笑道:“人赃俱获,可还想抵赖?雀生,送到衙门去。”
小偷被抓了个正着,无处辩白,颓然垂首。
雀生连忙上前,伸手要抓住那小贼的胳膊,准备将他送去官府。
谁知晓,一枚画扇却隔在了他面前。
雀生寻势望去,只见得个衣着华美白玉为冠的公子,身着月白大蕃莲织金缎交领长衣,腰束滚金边缀白玉腰带,左边挂着个浅蓝宝碧玺坠饰,握着画扇的手上拇指处戴着个温润白暖的羊脂玉戒。
那金缎乃是江宁府织造的上品,雀生心中估摸眼前之人非寻常之人,便回头望了眼谭云风,退到他身后去。
谭云风轻摇折扇,仔细打量着来人,只见他虽周身一股随和淡然之气,鸦翎黑发偏又束得紧密精神。眉目间温润如玉却又昂然自信,澄清眼眸透亮明媚又含三分戏谑城府,举止疏朗豁达又平添翩翩风流。
谭云风嘴角轻笑,对美贵公子笑而一鞠,笑意浓厚间透着几分挑衅:“在下信州谭云风。此人方才欲要偷那秀才的钱袋,不料被谭某撞着,公子何故掩护如此宵小之为,莫非……”
白玉公子轻摇纸扇,笑若菩萨,转身问秀才:“你的钱袋可有遗失?”
秀才摸摸腰间,惊笑道:“没有没有!还在呢!”
雀生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家公子及时止住了!”
白玉公子浅笑回道:“既然你家公子是时止住,他欲盗而已,并未有成事,如何又能算偷人钱财。”
雀生不服争道:“可他明明想要偷东西!”
白玉公子摇扇笑答道:“你也说了,他不过想要而已。仅凭想要便入罪,如此以来,试问天下谁人不曾有歹心,那岂不是天底下之人兼有罪过,全要送到官府去?”
雀生说不赢他,哼了几声便不答话。
谭云风饶有趣味打量着白玉公子,忽而一英俊小生轻步走到白玉公子旁低声恭敬道:“二爷,开始了。”
白玉公子温笑点头,对谭云风作揖示意,便转身上楼了。
谭云风微微侧身问道:“他们去何处?”
雀生回道:“二楼今日正打擂台,对对子呢。”
谭云风轻笑一声道:“有意思,走,看看去!”
主仆二人相继上了楼,只见楼上熙熙攘攘,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四五个人围坐一起。这四五人一组,决出胜负来,最后再与擂主相比。
谭云风见那白玉公子坐在雅座上喝茶,便猜测他大概是那擂主,想要再与他辩上一辩,便随意入了一桌开始比试起来。
几场下来,哪里有人是他的对手,今儿攻擂人便是他了。
最后攻擂战,只见茶寮里几个小二将原本的桌子移到旁边去,另从内屋里端出一张紫檀长方桌来,又另拿出上好纸张砚台,分摆两边。
紫檀桌之间用焚香台隔开,香炉两边分别摆了青兰春桃搁在盛满水的白瓷盆中。
众人围在桌前,趣味盎然。
谭云风挑眉轻笑道:“巧了,不过片刻,又见面了。”
白玉公子轻摇画扇笑意温柔,伸手示意“请”。
谭云风执笔沾墨,运笔轻逸,一气呵成,笔成:“小偷偷偷偷东西。”
写罢抬头,眉眼间几分得意嘲弄。
白玉公子微微点头,浅笑收扇拿笔,挽袖沾墨,行书遒劲圆柔,笔老墨秀,气韵生动,笑回:“孔明明明明事理。”
众人拍手称妙。
谭云风冷笑,正欲回时,只见家中小厮雀璧着急忙慌跑进来,擦拭着鬓角的汗水急道:“二爷!快!快些回去吧!二姑娘……二姑娘正在祠堂被老爷家法呢!”
谭云风闻言,丢了笔,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