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谭府,世代从医。
祖上原是宫中御医,但后因误事,被逐出宫门。
谭老太爷膝下独子谭攀,天资聪颖好读诗书,因父辈之过,科举无门只得郁郁锁在药堂里琢磨黄岐之术。
谭攀之后育有两子,长子谭乾,次子谭铭。长子谭乾最像谭攀,长相俊朗,聪慧过人,只是也因祖辈之过,仕途无望,只得子承父业,经营药铺。
子孙靠着御医的招牌和药材生意发家,如今也算得个富庶门庭。
要说当日先帝禁了谭家三代科举之路,细细数来此番到谭云风之辈,恰是第三代。
稻村巷里,门前最干净的那家,便是谭家。
谭老爷谭乾最见不得灰尘漫天,于是自家门前也是灰白石铺地,晨昏使人净水泼街,比那一般的官宦之家还要讲究几分。
谭府老宅正门处黄梨木门上双凤辅首,铜蠡为柄。三阶青砖之下,是一对石狮。门匾之上是特请刘士林用隶书所写的“谭宅”二字,匾额之下左右两端,刻的是“杏林春暖”和“医药传家”。
虽不见富贵,但可见风雅,岂会将他家作为寻常人家看待。
早春的日光洒落在信州街市上,烘出几分料峭春寒中的暖意来。
街市两旁绿瓦红墙商家林立,茶坊、客栈、酒肆、书馆、裁缝铺、胭脂铺、典当馆应有尽有,车水马龙间是,好不热闹。
谭云风主仆三人前后出了茶寮,步履匆匆。
方才茶寮内人多口杂,谭云风来不及细问发生了何事,到了街道上才蹙眉低声问雀璧:“姮妹向来明理懂事,发生了什么,要到祠堂中领罚,难不成又是阮姨娘难为她了?”
雀璧长得圆圆胖胖,眼睛细细长长,最好出汗。先前从谭府跑出来透风报信,浑身上下汗水渍渍,浸湿的衣裳全贴在身上。
这番听见谭云风问话,汗珠子又从鬓间滚落了几滴,连忙拿着袖子擦拭,大喘气答不出话来。
谭云风见状,脚步些许放缓。
雀璧喘息一二,上气不接下气回道:“哪能呢,阮姨娘虽……向来娇纵……”
雀璧话未说完,雀生扯了扯他的袖子递了个眼色。
阮姨娘在谭府最受谭老爷宠爱向来骄横,下人对她是又怕又恨,可是再怎么着那都是谭云风的生母。
谭云风见雀生使眼色,冷笑:“你且说无妨。”
雀璧面色犹豫,显然为先前口不择言懊恼了几分,只得吞吞吐吐:“今儿,今儿老爷……老爷让……让三姑娘……去给周员外乔迁宴上跳舞……三姑娘不愿意,老爷便打了她……二姑娘见到了,便上前挡住,冲撞了老爷……”
谭云风闻言,脚步缓缓停住,念叨:“周员外……”
雀璧伸手擦汗,喘息连连,忙点头应答。
雀生蹙眉上前道:“那周员外出了名的贪财好色,他府门里都娶了十六房太太,如今还不肯放过别人家的姑娘。”
谭云风冷笑却不答话。
雀生闻言更气了,道:“谁说不是呢!家里头那么多小姐姑娘的,指不定都嫌那周员外又老又丑,不愿意去。此番看了三姑娘素来好讲话,脾气又是顶好的,便是吃定她了!”
雀璧听见了,气息不稳尚说不出话来,先朝雀生竖了个拇指,结结巴巴道:“……可不是……那……那老爷开始叫着容姑娘……姑娘哭哭啼啼几下子……阮……阮姨娘再一搅和……就……就成了三姑娘了。”
谭云风进门时,只见守门的几个小厮唯唯诺诺,见到谭云风慌忙上前来,急道:“云二爷可算回来了!姮姑娘正在祠堂受罚呢!”
谭云风皱眉问道:“怎么,老爷还真打她不成?”
小厮忙回:“起先以为不过就罚跪罢了!谁晓得方才老爷遣了林管家去拿家法来,此般是动真格的了!”
谭云风又问:“母亲呢?”
小厮道:“夫人清早带着临哥儿和归姐儿,去若水庵吃斋,戌时才回来呢。”
谭云风闻言点头,加紧了脚步,绕过两个抄手游廊,又穿过了梅园静水,走到清幽隐蔽处,见竹影浮动,遮出几分阴凉之处便是谭家祠堂。
正午日光耀眼温暖透过缝隙,斑斑点点洒落在祠堂屋檐上,檐角处几株新嫩的野草在春风里微微摆动。
日光透过窗檐瓦缝,洒在享堂里。
谭氏祖宗的灵位前供奉着长年不灭的烛火。
香炉前的蒲团上跪着个,着浅靛色锦纱秀颈削肩的姑娘。
姑娘脸色青黄,眉间却颇有几分英飒之气,只看她炯炯目光,死死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
婢女仆人们战战兢兢俯首沉默跪在两旁,敛声屏气。
谭家祠堂里,静谧非常。
谭家主君谭乾面色铁青,冷眼看着跪坐的女子,负手来回踱步,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胸腔一起一伏,但像是极其克制着怒气。
良久,他站定在女子身后,怒目敛容,低声问道:“你可知错!”
谭姮静静跪着,并不答话。
谭乾顿时火冒三丈,疾步走到管家娘子处,挽袖取家法,气急败坏走回谭姮身边。
他捏着家法,弯腰冲着谭姮开口,气息急促恨声道:“我将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和我做对吗?为教你诗词歌赋,我是刘门立雪,三请茶寮,才托得刘士林收你做个关门徒子。为教你琴棋书画,我是遍查江南江北,为你寻得名震四海的大家。为教你礼仪容貌,我是细心打量,为你找得最好的教习妈妈。我待你比对你兄弟姊妹,好到不知哪里去。只把你当神仙似的供着,你且看天下父亲,又有谁如此般对待自己闺女的!”
谭姮眼眶微红,挺着脖子,声音有些低哑打断了谭乾:“父亲可有听过扬州瘦马?”
谭乾闻言顿时惊诧,细想一番,震怒不已,声音有些颤动:“你再说一遍。”
谭姮仰着头噙住泪水,望着谭乾,字字坚定回道:“世说,扬州盐城一带,牙公牙婆早年收买有些资质的丫头姑娘,分为一二三等悉心调教,待已养成便将他们卖给各路显贵大富人家。而我谭家女儿,与这瘦马又有何异?”
谭乾见这方才及笄的姑娘,花儿般的容貌,眼中却将他视为敌人一般,说出这等诛心之语,雷霆大怒,扬鞭要打。
门外谭云风步履匆匆,宽袖摆扫过了祠堂门口雕刻在檀木砥柱上的对联:
“上联:士恒士,农恒农,工恒工,商恒商,族少闲民,便有兴隆气象。
下联:父是父,子是子,兄是兄,弟是弟,门无乖气,方为孝友人家。”
屋内谭姮闭眼咬牙,泪珠盈睫,却只听得扬鞭声,迟迟没有感到疼处。
再睁眼时,只见谭云风伸手接住了谭乾打下的鞭子,众人方松了口气。
谭云风撩衫跪在谭乾跟前,言辞恳切:“父亲当着去世嫡母面前打了这一鞭,日后九泉之下如何去见母亲!”
谭乾闻言,踉跄一步,抬头看到了元妻懿氏的牌位。
他谭乾如今的地位财势,何处不是踏着亡妻鲜血而来。
懿氏当年为治好潮汐郡主,以身试药,最后潮汐郡主痊愈,谭府医名遍满天下,懿氏却因而身故。懿氏尚在时,不善生育,只得谭姮,对她是百般宠爱,如今身故若刻薄了她难免要说不顾当日夫妻之恩。
想起懿氏,谭乾心有愧疚,冷静了几分,丢了家法,肃声道:“且看在你母亲份上,今日免你皮肉之苦。你母亲身前对你那般教养,你竟也将她说成与那牙婆一般的人物不成?你好生在此,静跪思过!不到戌时,不得起来!”言罢,冲着两旁跪坐的下人训道,“你们若敢私自通融,仔细你们的皮!”
说完便拂袖而去。
谭云风目送着谭乾出了祠堂,才浅笑着收拾起家法嘱咐林妈妈收好,又跪回到谭姮身边。
祠堂内剑拔驽张之势缓解许多,谭姮浅笑低语:“母亲去世多年,竟还要护我,亡灵何处安歇,是我日后无脸去见她才对。”
谭云风跪行几步,拿了堂几上三只香,放在灵烛上点燃,虔诚仔细,闭眼拜了几拜插到香炉中:“哪里会怪你,是我老扰她不得安歇,凡是与父亲顶对总要请她出来护身。”
谭姮看着他嫣然一笑,复又说道:“既都觉得如此不妥,何故处处拿母亲来压制父亲。”
谭云风朝她笑着,眨了下眼睛,回道:“便是如此,每年清明祭祖,是我磕头磕得最响,烧香烧得最多。嫡母仁厚,见我最为孝心便是忍不得怪罪我了。”
谭姮低笑道:“是是是,功过全然都是你。”
谭云风复又开口:“只是,今日之事,倒真点醒我。女子此生,免不得要受姻缘所累。你且看我家,父亲谭乾好‘名’,二叔谭铭好‘钱’,他两兄弟真是老祖宗取名忘了看黄历。如今他不舍得让你去给周员外弹琴跳舞,哪里晓得是为了嫡母而舍不得,又或是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二哥我,就凭着次次拿母亲护身的份上,也要为你筹谋一段佳缘才是。”
谭姮闻语,促狭道:“二哥若是为我谋得佳婿,父亲又得点头答应,想来是家世显赫,品貌皆有。只是,这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便是有,也看不上我谭家的门楣。”
谭云风连忙打断回道:“说因门第而放此姻缘,那也只当是二哥我错看了人。况且这样的人,只我今日便见到一个!正经是立若玉树临风前,笑如朗月之入怀。萧萧若松下风,疏爽清举。气若苍梧云,举重若轻。双眉聚风云,谈笑中天上人间。列松如翠,世无其二!”
谭姮掩嘴轻笑,调侃道:“听起来,倒像是二哥,中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