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骸九窍之中有物[106]，且名之曰风罗坊[107]。此身诚如经风易破薄衣之谓也。彼久好狂句[108]，终为一生之事。时而厌倦，欲弃之不顾，时而勤勉，欲胜人一筹。是故动摇徘徊，烦乱不安。亦曾立志腾达成名，却因狂歌而无成；亦曾潜心修禅悟道，却因狂歌而破灭，终于如此无能无艺[109]，唯系狂歌一道。
西行之和歌、宗祗[110]之连歌、雪舟[111]之绘画、利休[112]之茶道，其贯道[113]之物乃一。然风雅[114]者，顺随造化，以四时[115]为友。所见之处，无不是花。所思之处，无不是月。见时无花，等同夷狄。思时无月，类于鸟兽。[116]故应出夷狄，离鸟兽，顺随造化，回归造化。
十月初[117]，天气欲雨不雨，以风中落叶之身，漂泊无定之心启程。
初冬寒雨第一阵，
诚盼唤我为“旅人”。
岩城[118]人有名长太郎[119]者，作胁句呼应。
一路投宿处，
又见山茶花。
于其角亭[120]为余饯行。
初冬饯行杯，
吉野赏花锦囊句，
待君满载归。
此句乃露沾公[121]馈赠之礼，于是不论亲疏，旧友新雨、门生弟子，或以诗歌文章，或以草履之资相赠，以表其心。余无须三个月准备行装，[122]纸衣[123]、丝棉袄、头巾[124]、布袜子之类，皆得好意相送，无虞旅途霜雪寒冻之苦。众人或招余泛舟中流，或设饯宴于别墅，或携酒肴来草庵[125]，预祝旅程，依依不舍，似觉贵人出门，何等隆重。
纪行之文已有纪氏[126]、长明[127]、阿佛尼[128]锦绣珠玑，曲尽旅情，其后皆雷同貌似，以模仿为能事，未能弃此糟粕。尤况智浅才钝之辈，笔力岂能望其项背。“是日降雨，午中见晴，彼处有松，此处有河”之类记事，人皆可写。若无黄奇苏新，[129]莫言动笔。然所到之处，景色铭心动情；山馆野亭，旅愁悱恻凄苦。念及过后为羁旅之话题，自然之行踪，[130]余乃将心之所感，不择先后，拾缀成篇，犹如醉者妄言，梦者呓语，且请妄听也。[131]
宿鸣海[132]
星崎[133]夜如漆，
仿佛唤我看天际，
哀哀鸻鸟啼。
宿飞鸟井雅章[134]公家，闻其言将大作“都城遥远不可望，大海长隔鸣海湾”亲题书赠来宿之客，遂成一句。
都城方一半，
仰望半空压彤云，
阴霾雪欲降。
欲访隐居于三川国美保[135]之杜国，乃先发书简与越人[136]，邀其前来。遂自鸣海顺原路返回二十五里，当夜宿吉田[137]。
旅次冬夜寒，
两人共寝心自暖。
天津[138]之田地中，细径笔直。冬日海风，迎面劲吹，实乃严寒之地。
隆冬淡日冷，
卷缩马上冻成冰，
自度成剪影。
保美村至伊良湖崎[139]约一里，仍为三河国之地，与伊势隔海相望。不知缘何，《万叶集》将其选为伊势之名胜。于沙滩拾贝壳，以为围棋棋子，即所谓伊良湖白，为世人所珍爱。有山丘，名骨山，乃猎鹰之处。据云于南海尽头，为南去之鹰最初飞越之地。想及古歌有吟咏伊良湖鹰，犹感情趣殊深。恰见一鹰飞来。
飞来一苍鹰，
伊良湖崎荒凉地，
相见喜悦生。[140]
热田复[141]
神镜磨明亮，
纤尘不染悬高堂，
雪花饰新妆。
蓬左[142]众人相迎，暂时休息解乏。
今晨好大雪，
崎岖险峻箱根路，
有人正翻越。
出席某人举办之赏雪会[143]
参加赏雪会，
纸衣皱纹且展平，
郑重去赴会。
出门看雪去，
任凭摔跤多少次，
雪里添兴趣。
出席某人举办之连句会
踏雪探早梅，
却见库房檐头上，
出墙吐玉蕊。
其间，美浓大垣、岐阜之风流雅士[144]多次来访，举行歌仙或半歌仙。[145]
腊月十日过后，离名古屋，回故乡[146]。
不觉已岁暮，
世间忙于“大扫除”，[147]
我自在旅途。
自古人所吟“自出桑名后”[148]之日永[149]农村借来马匹登拄杖坡[150]，不意翻鞍落马。
实应拄手杖，
登此拄杖坡，
偏要骑驽马，
坠马奈若何。
难堪沉郁，借以排遣，终未入季语。
岁暮归故里，
凝视脐带思双亲，
感怀泗泪泣。
除夕之夜，辞旧岁恋恋不舍，饮至深夜，元旦晚起。
元旦睡过头，
初二应早起。
岁首观日出。
新春花绮丽。
初春
立春方九日，
山野春意动。
枯草犹带寒，
阳炎一两寸。
伊贺国阿波庄[151]有俊乘上人[152]遗迹，名曰护峰山新大佛寺。[153]名字虽能留以千古，却殿堂崩溃，基石犹在，僧舍无迹，化为田地。丈六佛像，淹没青苔，唯余头部，尚能拜见。然上人之塑像完好保存，得以重睹昔日风采，令人涕零。石莲台、狮子之台座皆弃置于艾蒿、勒草之荒芜，[154]眼前光景恍若娑罗树枯死之再现。[155]
石座弃蒿艾，
丈六佛像今安在？
阳炎绕高台。
樱花树依旧，
物是人非万端绪，
往事绕心头。[156]
伊势山田
清香溢淡雅，
不知何树花。
焉能成裸体，
二月狂风似剪刀，
犹想添外衣。[157]
菩提山[158]
挖芋老农夫，
告我此山兴衰事。
龙尚舍[159]
同物不特名，
向君请教何称呼，
芦苇绿叶新。[160]
会网代民部雪堂[161]
庭中有佳木，
老梅粗干长新树，
芳花多媚妩。
草庵会[162]
门前乐草嫩叶绿，
院里植芋正芳郁。
神宫内无一株梅树。询问神官何故，答曰别无他故，原本无梅，唯在子良馆[163]后有一株。
一株梅树花幽香，
淡雅清纯似子良。
不期今日涅槃会，
神宫殿里拜佛像。[164]
三月过半，不觉心旌摇曳，思潮荡动，诱余前往吉野观花。正欲上路之时，于伊良湖崎约定之人[165]前来伊势相会，且携来一侍童，言可照料旅途之艰辛。亲自起名曰万菊丸。此名甚与侍童相符，意趣盎然。出门之际，于斗笠上戏书一句：
乾坤无住同行二人
扁柏笠，
吉野让你看樱花。
扁柏笠，
我去吉野也观樱。
（万菊丸）
行李太多，行动不便，故皆抛弃多余之物，留下卧具、纸衣一袭、防雨斗篷、笔墨纸砚、药品、饭盒之类，裹作一包，背于身后。然本是体弱力衰之人，站立不稳。旅途辛劳，烦忧颇多。
行路已疲乏，
今晚投宿在谁家，
却见紫藤花。
初濑[166]
春夜幽暗昏灯长，
宿寺祈祷聚殿堂。[167]
细雨樱花好春景，
木屐[168]僧侣树下行。
（万菊）
葛城山[169]
拂晓沐晨光，
满山缤纷花烂漫，
欲见神长相。[170]
三轮，多武峰。[171]
脐岭由多武峰通往龙门之路
小憩在山岭，
脚下天空云雀鸣。
龙门
龙门瀑布满樱花，
作为礼物送酒友。[172]
如此瀑布如此花，
说与酒友杯中话。
西河[173]
棣棠花自落纷纷，
可是因为瀑布声。
蜻蛉瀑布[174]。
布留瀑布[175]在布留神宫二十五町之深山。
津国几田川[176]上有布引瀑布，大和[177]之箕面瀑布，皆在通往胜尾寺之路上。
樱花
只为看樱花，
每日行走五六里，
此人真可嘉。
日暮花犹明，
忽见苍然罗汉柏，
孤寂顿时生。
兴来忽癫狂，
扇底饮酒醉模样，[178]
飘零落春芳。
苔清水[179]
苔上水清幽，
可是春雨顺树淌，
滴滴汇涓流。
吉野赏花三日，流连于晨昏景色。晓月悬空，皓洁幽眇，不禁心潮澎湃。或忆摄政公[180]之歌，沁人肺腑；或吟西行之“折枝作道标”，[181]动人心弦；或思贞室之“连声发赞叹”，[182]即兴率真，直抒胸臆。余拙于言辞，不得成吟，实为惭恧，其吟咏秀句佳篇之风流意气亦爰此兴趣索然。
高野[183]
闻雉声声鸣，
思恋父母亲。[184]
后院落春芳，
此身发髻愧难当，
人生感无常。
（万菊）
和歌[185]
行行春已暮，
追春来到和歌浦，[186]
明媚留春住。
纪三井寺。[187]
长途跋涉，踵破如西行，忆天龙之渡；[188]借马之际，思上人之怒。[189]于山野海滨之美景，见造化之功，或慕无依道者[190]之悟，或寻风流雅人之心。既无栖息之处，何有存储之欲。身无分文，途中无虑。[191]宽步以代轿，[192]晚食以充饥，其味甘旨，胜于鱼肉。居无定所，行无定处，朝发无定时。一日唯有二愿：夜能安宿，足有草履。区区小事，如此足矣。旅次之中，心情时时变换，意绪日日更新。倘偶遇稍解风雅之人，不胜欣喜。即使平时老气横秋、迂腐固执，疏远厌弃之徒，乃于穷乡僻壤，结伴羁旅，亦能促膝长谈。或于野草荒芜之蓬门荜户邂逅雅士，犹如瓦砾拾玉、泥中得金，喜不自禁，乃欲书之笔墨，言之他人。此又旅行乐趣之一也。
换季[193]
脱下一件衣，
折叠装进背囊里，
行旅算换季。[194]
离开吉野山，
身上棉袄拟卖掉，
已是换季时。
（万菊）
灌佛之日[195]，参拜奈良诸寺，恰见鹿产子，此奇缘也。
正是释迦诞辰日，
奇缘喜逢鹿产子。
招提寺鉴真和尚来日时，[196]于船上经受七十余难，海风吹蚀，终至盲目。于此拜谒尊像。[197]
我向尊师拜，
采撷一片嫩叶来，
轻将泪花揩。
奈良与旧友[198]分别。
鹿角生新叉，
一节一分叉。
在大阪，寄居某人[199]处。
眺望燕子花，
促膝交谈知心话，
行旅趣亦佳。
须磨
须磨夏天月，
如同客访主不在，
情趣犹欠缺。
且观须磨月，
情趣总未尽。
四月中旬，天空犹显些许朦胧，短夜之月澄莹清朗。新叶蔽山，影影绰绰。杜鹃欲鸣拂晓，海天晨曦渐露。看是上野[200]一带，麦浪尽染茜红。却见渔家檐下，到处罂粟花白。
渔民出门来，
古铜脸色尤显眼，
罂粟白花开。
此地分为东须磨、西须磨、滨须磨三处，不知以何谋生。古歌吟咏“须磨制盐田，海藻灌潮水”，[201]今未见以海藻制盐。网捕沙钻鱼，散乱晾晒于沙滩，有乌鸦飞来，叼而逃去。以乌鸦可恨，持弓箭惊吓之，谅必非渔民之业。抑或古战场之遗风，[202]使之如此，实乃罪孽深重。因羁于怀古之情，欲登铁拐峰。[203]向导之童极不情愿，百般推阻。无奈好言相慰，允其在山麓茶屋请客，方才勉强应允。此童比昔时翻越鹎越山路之十六童子[204]尚小四岁，带余行走于数百丈崎岖险阻之羊肠小道。爬行攀缘，数次几殆坠落，紧抓踯躅、丛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终于攀至云雾袅绕之高处。此皆借助童子“导师”之力也。
须磨渔民搭弓箭，
杜鹃惊叫逃上天。
杜鹃消失天地间，
遥见岛影浮海面。[205]
须磨寺里树荫间，
笛声仿佛响耳边。[206]
明石夜泊
章鱼在陶罐，[207]
犹自沉醉黄粱梦。
夏夜月满天。
古云“此地秋色”，[208]须磨湾秋色实乃情趣最佳。毫无悲伤岑寂之感。本思秋兴发于心间，结于笔端，然此亦为余似不觉才疏口拙之思也。淡路岛近在咫尺，须磨、明石之海分列左右。“吴楚东南坼”[209]之吟亦为此乎。博闻之士观之，应浮想联翩，照应各处。后面隔山有一村名曰田井畑[210]，传为松风、村雨之故乡。[211]沿峰顶有路通往丹波，钵伏窥[212]、逆落[213]等地名闻之即已胆寒，自钟悬松[214]俯视，一谷皇宫[215]之遗址尽收眼底。昔日兵燹，当时纷乱，如闻其声，如见其景。二位尼君[216]怀抱幼帝[217]；女院[218]双脚为长裙围裹，跌跌撞撞进入顶篷船[219]内；内侍[220]、局[221]、女嬬[222]、曹子[223]无法搬运诸多物品，将琵琶、琴之类裹于被褥之中扔入船内；天皇之食物掉入海中，成为鱼食；梳妆盒散乱一地，化为渔民弃置之海草。千载悠悠须磨湾，涛声依旧诉悲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