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穿过一条遍布香樟树的林荫道,一直驶到路的尽头,在一扇暗红漆大门前停下。
大门口有数枝月见草,粉色的花蕊开得正艳。白色的围墙带着斑驳。我闻到空气中槐树花的味道,我很喜欢这花的香气。小时候的家门口就有一株大槐树,每到春来花香漫天,淡紫色的花朵落得满地。
萧励沣站在门口敲门,他穿深灰色的西装,侧脸轮廓分明,眉星含着阴翳。今天,他的心情好像很差,每次他不爽的时候总喜欢微眯着眼睛,眼底有黑色的暗涌,涌动的都是冰寒。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个时候也不敢开口问。
这里是城南,很多解放前的老别墅。如今有的都成了保护建筑,我从不知道萧励沣有这么一处所在。狡兔三窟,难道又是他新近买的房子?
门开了,一位清瘦的老人站在门口。看见萧励沣眼睛顿时亮了,高兴的说:“励沣!”
他们两个拥抱了一下,我站在一边倒像是多余的。
“快进来!”老人提过萧励沣手中的行李。
“龙叔,我自己来。”萧励沣跨进院子,我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
龙叔的身材修长,遍布皱纹的脸上有一双好像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面目清癯,气质古典。总觉得他应该穿上民国时的长衫。
他的目光不经意的扫向我,又立刻移开,但惊鸿一瞥间我已经看见他灰色的眸子里闪过犀利的光芒。他低头淡淡的说:“这位就是刘小姐吧?”
“你好,龙叔。”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勉强笑了。院子的两边植满修竹,墙上树影摇晃。地上是小石子铺的路。路上有零落的合欢花,我不由深深的吸了口气。
房子有明清建筑的味道,粉墙黛瓦,全部都是木质的镂花门窗。前厅的装修也很古旧。铺着花砖的客厅里,咖啡色的皮沙发已经旧的有些斑驳。客厅里没有什么复杂的陈设,欧式餐桌旁的酒柜上放着一只留声机,依依呀呀放着一首McKnight Brian 的“last waltz”,爸爸也很喜欢这首歌。我驻足聆听,旋律仿佛一双柔软的手在我心底的某处抚过,眼眶不由一阵发热。
“刘小姐,喝茶吧。”穿白衣黑裤的女佣人送来上好的雨前龙井。
“拿下去,给她一杯温水。”萧励沣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闲闲的对佣人说。他坐在那里,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客厅昏黄的灯光下带着旧时世家弟子的悠闲。我不知道品性这么低劣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幅好皮囊,而且举手投足间有掩不住的高贵。虚伪!无耻!
“恶狠狠的看着我干什么?”他对我说,“你爸爸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手心开始冒冷汗,爸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软肋。从这个人的口中问出来,好像一把锯子切割着我的心脏。为了让爸爸好好活着,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成了一个可怜的玩偶。但是,我必须坚持不懈的扮演着这个角色。
我的喉咙好像有火在烧,佣人正好送来温水。我喝了一口,才微微扬头说:“爸爸很好。谢谢你又给医院打了钱。”我语气平静,嘴角还努力展开一个微笑,胸口却冷得发颤。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然后说:“累了,去洗澡吧。”我忍不住一颤,胸口开始翻滚,但也只能跟着他上楼。
楼梯有些逼仄,旁边是彩色琉璃的花窗。从花窗望出去,后院的芭蕉在风里瑟瑟摇摆。
卧室不大,旧时的铜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我发现萧励沣很喜欢白色。不管在哪里,他住的地方床上用品一律都是白的。以致我自己家里没有一套白色的床品。因为看见白色的床就想会想起他。
我洗完澡就缩在床的角落,不远的窗户开着一条缝,若有若无的合欢花香漫进屋子。本应该很放松的时候,我却紧绷着身体。
萧励沣很久以后才上的床,他似乎以为我睡着了。我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希望他心生怜悯不来碰我。他的呼吸就在附近,身上还是那股沐浴露的香味。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动。我慢慢的睁开眼睛,看见他睡着了,但是眉头还是紧蹙着,郁结难解的样子,他今天的心情真的不好。我也累了,眼皮慢慢的变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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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已经早上九点,我吓得从床上窜起来!一定迟到了!我差不多可以想象华姐的脸色。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沉?我胡乱穿好衣服,头发来不及打理就下了楼。
萧励沣在餐桌旁看报喝咖啡,瞥了我一眼说:“今天不用上班,这么急干什么?”
今天礼拜六!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呼出很长的一口气。然后慢吞吞的下楼。
真的后悔没有多睡一会儿,等他离开我再起床。
“刘小姐,你想喝点什么?”龙叔对我总是一副很客气的样子,但我直觉他不喜欢我。
“给她一杯胡萝卜汁。”萧励沣头也不抬,他的手臂上戴着一只银色的百达翡丽的古董表,黑色的鳄鱼皮皮带。我记得他一直戴着这只手表。不像袖扣和领带夹等物品总是换个不停。
鲜榨的胡萝卜汁散发一股瓜果特有的腥味,既不甜又不清爽,我不喜欢喝这玩意儿。但是,它对皮肤很好。我许是他所有女人中面色皮肤最差的了。唇边不由浮起冷笑,无怪每次吃东西他都点这个给我。我一口气喝掉胡萝卜汁,因为有更大的事跟他说,所以我不想在这些小事上违拗他的意思。
“我昨天看见周太太了。”我开始吃三明治,尽力表现得很平静。
他没有说话,报纸遮住了他的表情。或许我说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见。
我提高声线:“就是以前昊崎广告的周主管的夫人!”他的无动于衷让我抓狂,“萧励沣,你知不知道我看见她在做保姆,就在安泰尚城!”
他放下报纸,目光清冷:“那怎么样?”
“怎么样?”我放下餐具,“你毁了人家的生活?她原本可以呆在家里过很好的生活,可是你却让整个广告业都不要雇用周!周只能在印刷厂打工。而她……你让他们怎么生活?!”
萧励沣的唇线慢慢的下沉,他黑如永夜的眸子紧紧的看着我,“那也是拜你所赐,应该说,如果你检点一些,他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
一股火焰迅速窜上脑门,我霍然站起来,“我不检点?我们是去工作!那天是我自己要喝酒,跟周没有关系!你可以惩罚我……”我挺起胸膛,“如果我在你心里真那么不检点,你大可以和我离婚!”我的嗓门很大,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敢这样和他说话。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的手腕一阵剧痛,萧励沣的脸近在咫尺,他嘴角噙着一个冰冷的笑:“这些话,等你有能力负担你爸爸的医药费的时候再说吧。现在,你充其量只是我的一个玩具,我喜欢怎么玩就怎么玩。你以为你有资格和我来谈条件吗?”他的手一松,把我重重的掷在椅子上。他转身上楼,冷冷的抛下一句:“或者,你可以试试看。”
我坐在原地一直没有动,落地窗外满径都是落红,铺天盖地的忧伤和绝望。但是,我没有哭。我绝对不会在这个男人的地方掉一滴泪。
不知过了多久,龙叔问我,“刘小姐,这些还要吃吗?”
我的胃翻搅得有些痛,“谢谢龙叔,我不吃了。”说话的时候我竟然带着哽咽,但是很快调整情绪,笑着说,“龙叔,外面有什么车可以到城北?”
“我让司机送你吧。”龙叔说。
“不用不用。”我站起来,大步的往门口走,“天气挺好的,我慢慢坐车回去。”
我快步走出大门,才发现乌云盖顶。暴雨好像马上就要来了。
还没有走到公交车站,沈冰的电话来了。
“你做的报告华姐很不满意,今天回来重写吧。”
“今天是周六。”我无奈的看着天空。
“报告周一要交到亚逊新的CEO手里,回不回来随你。”她冷冷的说完就挂了。
那份关于《me》每一期主题的整理报告我是连夜赶出来的!我收集了那么多的资料,付出了极大的心血……一句不满意就全部抹煞了?
可是没有办法,就像萧励沣说的,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