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办公室,把那份文案重新整理。花了整整一个白天和晚上的时间把华姐从前写的东西大致看了一遍。我必须知道她的思路,才能写出她大致不排斥的报告。
Paul叫我吃饭都没有去,我尚不知触怒了萧励沣以后他会对我怎么样。目前来说,这份工作对我太重要了。我要珍惜且努力的做好它。
一直到周日的下午,我才把那份报告重新完成。在厕所的镜子前,我看见自己浮肿而苍白的脸时吓了一跳。好在文案已经写好,我将它放在华姐的办公桌前。今晚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
回家以后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他在那头说还想和我比赛玩电动船。爸爸现在就像个孩子,这样的意识和生活,对他而言是一种幸福。
妈妈在我四岁的时候离开,我对于母亲的概念其实很模糊。我记得她喜欢穿粉蓝色的衣服,长头发。但是她的样貌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家里从来没有妈妈的照片。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寡言而忧郁。他执着的守着城北郊县的那块马场,虽然那里的经营状况很不理想,好几次都差点破产。那时,很多次有地产商要高价买下那块地,都被他拒绝了。我们就住在马场里的小屋里,那是爸爸亲手盖的……
现在想起来,爸爸很像小说里的男子,忧郁英俊多才气。但是,注定脱离现实得到悲剧的下场。
如果我可以回到小时候,我会大声的喝醒他:爱情算得了什么?一个女人的离去并不等于世界末日。当时如果卖掉了那片草地,我们或许已经在城里买了好几套房子。现在,房子的价格早就翻了几翻。我们可以靠收租过平淡而喜乐的生活;我可以完成我的学业;最重要的是爸爸不会从马上摔下来,变得懵懂无知,百病缠身;我更加不会跌入如此暗无天日的生活。
爱情,牵念……都是悲剧的根源。所以,我不曾恨过我母亲。因为我对她几乎没有记忆,没有爱所以恨不起来。对爸爸,我却总是爱怨交织。
七岁那年,爸爸用了马场三个月的收入买了一架钢琴给我。我的一开始的惊喜逐渐消失于每天必须喝粥的日子里。
我很久都没有碰过那架钢琴,看着爸爸清隽却瘦如槁木的脸,我觉得谈音乐和弹钢琴都是一种奢侈。在连肚子都无法填饱的情况下,一切的所谓高尚艺术和感情都只能去见鬼!
晚上九点,有人敲门,我从床上爬起来。桌上有吃剩下的泡面纸碗,我顺手拿了扔进门口的垃圾桶。
一定是房东来催房租的。
我苦着脸开门,眼前顿时一亮,程曦半靠着门框。水波荡漾在她弯弯的黑眸里:“看见你灯亮着。找你喝酒,85年的拉菲!”她将手中的酒瓶举了举,“好东西一起分享!”
她一身职业套装,好像刚下班的样子。脸上有些疲惫,看起来别有一种风情。
我有些不好意思,“星期天还上班,你可真够忙的。”想起上次她给我钱的事,我有些难堪。回头找凳子给她坐的时候我说:“曦曦,上次的钱,过了这个月再还你。”
“说什么呢?”程曦一只手撑下巴,我这才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酒味,“至于和我这么生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望着她,“也不谈了,反正目前也没钱还你。”我甩掉腮边的短发也甩掉了那些可怜的自尊。
“刘珩,我真不明白。你从前成绩那么好,又弹了一手好钢琴……”她的欲言又止让我有些局促。
“我过得很好。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没有打算没有欲望。不就是穷点吗?”我打断她的话,嘴角打弯笑得很牵强。有些伤口不能触碰,结痂的表面掩盖不了腐烂的伤楚,“穷有穷开心。”
程曦笑着将水杯满上红酒,这么贵的酒用这么廉价的杯子来盛感觉很浪费。她纤长嫩白的手指拿起杯子,“来,为你的穷开心干杯!”
她喝酒的时候微微仰头,眼角闪着泪光。
她好像一直很悲伤,我装作看不见,笑着说:“而且,我不会一直这么穷,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突然想起老徐话剧中的台词:人生的悲剧像海洋,越是挣扎沉入得越快。
生活在让我不停措手不及的同时,终于也让我学会了处变不惊和逆来顺受。
“想要的东西如果一直得不到,该怎么办?”程曦问,她眼底的泪光好像是一种发光体,让人真切的感觉到她的悲伤。
“你指什么?”我仰头,唇齿间红酒的香味蔓延开来,我看着她姣好的脸庞下难以掩盖的憔悴,突然有些了然,“要么放弃,要么不顾一切的追求下去。”
程曦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摇摇头,眼神迷离,“爱一个人为什么这么难受。有时候,真想放弃!不行,我放弃不了。也没有勇气坚持下去。”她伸出长长的食指,小心的抹去眼角的水珠,突然笑着说:“我原来没这么脆弱,每次看见你都正好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我不明白她何以这么难受,只能打趣:“是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想到我吧?”我将自己的酒杯倒上酒,“这样挺好,说明你还真把我当朋友。”有东西想要得到那说明人生还有愿想啊。曾几何时,我也有这样的愿望和梦想,渴切的、兴奋的……如今再也没有资格了。
“你知不知道,我爱上了一个男人。”程曦说,眼底突然变得柔软如棉,像春天里的泉水暖暖的要将人融化。
“看出来了。”我笑,“你不是正要结婚吗?”
程曦定了一会神,眼底阴霾顿现,笑笑说:“不谈这个了,喝酒!”
或许我大意说错了话,整个晚上程曦不停的喝酒。整瓶红酒大半让她喝完了。她的酒量差的惊人,又醉倒在我家里。在我看来,年轻美貌财富皆具的程曦何以要这么难过呢?也是“无故寻愁觅恨”罢了吧。但是,每个人的悲伤又岂是别人能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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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一次这么正式的穿起职业套装,没想到萧励沣买的衣服竟然这么合身。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镜子里的我矜持的笑了笑,还真有些职业女性的范儿。
来到办公桌前,沈冰正从华姐的办公室走出来。脸上带着个得意洋洋的笑。
“沈冰,我的报告还成吧?”我忐忑不安的问她,今天是新的亚逊来接管的日子,如果那份报告再通不过华姐的法眼,我的饭碗就难保了。
她看了我一眼,“行吧。”
“大家过来一下。”华姐从办公室出来拍了拍手,“刚刚接到总部电话,新的亚逊ceo今天上午要来《me》总编部。大家准备一下。另外,对于沈冰做的前几年杂志主题专稿我很满意。她确实花了很多心血。”她朝沈冰微微点头,我的脸估计已经发白了,不由朝沈冰看去,她一脸的自得。还带着一个不知廉耻的微笑。当她转头看到我的目光是瑟缩了一下,随即又仰头微笑:“其实也没有啦,多亏刘珩给我找了很多资料。”
她细细的略带粘腻的声音让我反胃,但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华姐都是不会相信的。
“总之,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很多。大家都需要努力!”华姐说,“大家各就各位吧。新的执行官马上就要来了。”
“专栏”共有十一个人。大家窃窃私语的回到各自座位上。不外是谈论新的亚逊广告和新的ceo。
我跑进厕所用冷水洗脸,太无耻了。我握紧拳头,我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写的东西就这样被别人偷了。而我,却没有勇气指出来。生活让我变得越来越懦弱,原来越虚假……我从前不是这样的。鼻子酸涩难耐,脸上狼籍一片。
我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才重新平复自己。从厕所出来,大部分的同事都围在办公室中央。
“大家可以完全放心。我很喜欢《me》这本杂志,我们亚逊接管杂志后一切照旧。唯一变的是,机会肯定比以前多……。”仿佛是冬天的旱天雷,又像是海啸……我的脚步再也无力迈开,我的身体半掩在走廊的出口处。头晕目眩,四肢像是落入冰水之中,眼睛鼓鼓胀胀的一片模糊,喉咙口仿佛塞了个巨大的硬块,几近窒息。
“从明天开始华姐就是《me》的总编辑。”他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不疾不徐,沉劲而文雅。人们纷纷鼓掌,那些声音都好像隔着千里远。
我向后面退了一步,窗外晴朗的天空一丝云朵都没有。那么亮,刺得眼睛痛楚难当。
……
我躲在校园巨大的水泥主席台后,那天也是阳光明媚。主席台后面杂草丛生,我是为了躲避“猪哥亮”。而他也仓惶的跑进来,头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他对我笑,略带着尴尬的狼狈。但是他的眼睛明澈闪亮,温润无比,像一方墨玉。他下巴上一颗褐色的痣让我微微发抖,原来是他。在这个学校里,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他,原来就是他!!
七岁那年的暑假从马场边的河里将我救起的男孩!我在黑暗的水里挣扎,终于抓住了他的手,用尽了全力抓住他的衣襟……终于看见了天光!
那么多年,我多么想找到他,对他说声谢谢!然后,把那紧紧拽在手里,用红绳穿着的半块墨玉还给他。
他在我毫无避忌的注视下微微现出奇怪的神色,但是他一定习惯于这样了。一般的校草都应该习惯被陌生的女校友这样注视。
“你这颗痣是从小就有的吗?”我望着他的下巴说,我的视线平视出去正好是那个位置。
“是。怎么了?”他说,他的声音很好听。
“琚毅。”远远传来男性呼唤的声音,那声音有些苍老和无奈。
琚毅的眉头微微一蹙,唇色更白了。
我已经躲在这里多时,“猪哥亮”同志一定走了。我想往外走,琚毅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语气笃定却很礼貌:“能不能再等一等?”
“喔。”我乖乖的站在他身边,顺从的不再出去。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时隔十一年了……
我侧头看他,他的额头真的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为了救我才留下的吧?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救我的小男孩额头受了伤,流了许多血……
过了许久,他才放手对我笑着说:“对不起。”
我大步的跨出那些杂草,“没事。”
“等等!”他大步朝我走来,低头看着我的小腿。我顺着他的眼睛往下看,触目惊心的鲜血差不多染红了雪白的袜子。
我顿时觉得剧痛无比:“啊哟……”
“别动!”他微微蹙眉,走到我前面蹲下来说,“上来。”
他很瘦,肩膀虽然很宽却看得见突起的肩胛骨,像两座小小的山脉。
“快点。”他催促,“去医务室消个毒。”
我爬上他的后背,他身上陌生的气息冲击着我的鼻子,我的手心不自禁的冒汗。
太阳也是一样的刺眼,我慢慢的闭上眼睛。唇边却是一个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