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放着许多层白绢，其上盛着一块残碑，碑上刻着的字俊逸潇洒，灵动矫健，是梁朝书法大家嵇卓的草书。
石碑久经岁月洗礼，已经有些破损，但碑上依稀能看得清楚，写的是“窃以空王之道,离诸名相;大人之法,非有去来……”
郑素晴盯着这块碑良久，忽然用求证的目光看着云濯。
云濯也仿佛知她所想，颔首笑道：“是《龙藏寺碑》。只是到底年岁久远，我如今也只能寻到这一块残碑。”
说着，她拿着木盒往郑素晴身前递了递。
郑素晴摇了摇头：“不，这太贵重了！”
竟是不肯收。
云濯则不管不顾地往她怀里塞，一面塞一面道：“宝剑赠英雄，是因为只有在英雄手中，才能发挥出宝剑原有的威力。我这人不喜欢钻研书画之道，纵然是梁朝第一名碑，放在我手里也没有多大用处，所以还请郡主收下。”
郑素晴仍然道：“可这太贵重了。”
据她所知，方今天下，觊觎《龙藏寺碑》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已经来到了万两黄金，只为一睹其风采。
纵然是一块残碑，也足够贵重！
这样的礼物，她收不得。
云濯道：“实不相瞒，这块残碑我三哥之前也向我讨要过，若是郡主不肯收下，落到他手里，估计只能被他拿去勾栏瓦舍里博美人一笑了。”
郑素晴皱了皱眉，联想到坊间关于云宣和与沈清河为了一个娼女大打出手的传闻，丝毫没有怀疑云濯的话，反而觉得这真像是云宣和能做得出来的事。
抬眼又触及云濯真切的目光，郑素晴这才十分不好意思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你。”
云濯摇了摇头。
该要说谢的人应该是她，毕竟如果没有郑素晴，她也不可能入郑简钧的要，更何谈向郑家讨要人情。
害怕郑素晴心里会有负担，于是她又道：“说起来，这块碑其实是一个不识货的农夫用几两银子贱卖给我的，所以郡主不嫌弃它已经是万幸。”
郑素晴明白云濯的用意，终于笑了出来。
但是很快，她就收住了笑意。
在她们面前，有一位身着墨绿色圆领袍的男子缓缓行来，五官柔和，脸上有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身形与谢玠相类，挺拔而清癯，如岩上孤松，池中青荷。
他的柔和并不是仿若女子的阴柔，而是一种像水一样的，寡淡清浅的柔和。是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墨绿同绛紫，朱红一样挑人，颜色浓重而艳丽，若穿它的人不好看，则会被衬得丑了十倍；若没有气质，也会显得不伦不类。
可是这人穿着墨绿，却只让人觉得有种曲高和寡的清雅，令人不自觉地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扰了他。
云濯看着他身上用银线绣着莲纹的墨绿衣袍，便想起来前些日子在郑府荷池边看到的那个人影。
果然，郑素晴低声向那人唤道：“五哥哥。”
打完招呼，她对云濯解释道：“这位便是我家中的五哥哥。”
云濯面上的笑意于是由浅淡而转变成疏离与客气：“五公子。”
郑韶年颔首：“郡主，四姑娘。”
他和云濯，郑素晴两人好像仅仅是一场意外的相遇，出于礼数打完招呼之后，他便错身从云濯身边走过，留下一股清浅的，似有若无的苦荷香气。
云濯猜想，他约莫是刚从荷池那边过来。
但是苦荷香气终究还是没有松香好闻。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想法究竟是从何而来。
今天与上次云濯来云府时不同，是个雨天，但只在早晨下了小小一场雨，这会儿路上的积水便已经干了。
天色是雨过之后的新青，空气里氤氲着雨水，与园中枝头果子的青涩味道一同充斥在鼻间。
园中的花草上沾着零星的水珠，喝饱了水似的鼓胀着，芬芳而热烈地生长在园子里。
郑素晴带着云濯认真地逛了会儿园子之后，就对她道：“我父亲在荷池边上钓鱼，你要去看看吗？”
云濯道：“去看看吧。”
郑素晴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的话，想必应该是郑简钧要见她。
郑素晴点了点头，又道：“他已经钓了许久了，但是估计钓上来的都是些小鱼。他这人，从来都钓不到什么大鱼的，又喜欢钓，没事的话能在荷池边上坐一下午。”
云濯则道：“无用的消遣才能算是消遣嘛。”
郑素晴很赞同她的话：“还以为你会笑他浪费时间。”
云濯没有说话。
就算她真这么觉得，也不可能这样说出来啊。
郑素晴显然也回过味来，很小女孩地笑了笑。
她素来是谨慎的，或许因为对方是云濯，而且又在自己家里，才会说了这样的蠢话。
两人走在边上生了些青苔绿藓的石板路上，穿过花园，来到檐下挂了素绢绘各种吉祥纹样的灯笼的抄手游廊上，绕过蓄着清水的池子，又从垂花拱门过去，这才来到小书房后的荷池。
莲叶田田，菡萏开半的池边，种着杨柳树。
云濯与郑素晴走过去时，果然看见郑简钧身边的小木桶里只有几尾头大身胖的锦鲤，也都不大，在小木桶里欢快地游着，看起来蠢头蠢脑的。
云濯便觉得，与其说是郑简钧在这里垂钓，不如说他是在这里乘凉靠谱些。
云濯对郑素晴道：“你不喜欢在这儿看郑大人钓鱼的话，就先回去吧，我待会儿来找你？”
郑素晴对她的话很心动，但又觉得这样不好，于是犹豫半晌，在将要拒绝时，又听得云濯再次重复道：“你先回去吧。”
郑素晴知道他们俩肯定还有话要说，她在这里等着也不方便，这又不像他们在书房里时，她可以在外面，这里太开阔，如果她在旁边，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他们。
想到这里，她才点了点头：“那好，我去厨房那边看看。”
云濯目送着她离开，这才转过头来，看着郑简钧手里纹丝不动的钓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