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是不是没逛过街啊？”云濯忽然抬眼笑问道。
她觉得，谢玠这么不会交际，或许是因为没有人教过他怎么交际，更别说如今，自有人愿意捧着他，他就更没有机会体味那些琐碎的日常。
所以，他身上一点人气也没有。
但是，人在云端待久了，会不会也想俯身掬一捧尘世烟火呢？云濯不知道，所以她又问他：“不用买东西，下去逛逛，谢大人想和我一起吗？”
谢玠垂眸，薄唇轻启：“好。”
他说完，弯腰出了马车，又习惯性地伸手接着云濯下来。
云濯下得马车后，便和他一块儿并肩走着。庐雍的街道不似京都，京都是王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显现出大邺王城的恢宏气派，那是蕴养权欲，滋长算计的地方，处处都要小心提防，家族与家族，派系与派系，没得一处轻松。就连小女儿间看花作诗的宴会，也是暗箭无数。
看着风光，实则风光底下满是窟窿，窟窿里装着无数的欲望与尔虞我诈，供养着风光之上的荣华。
庐雍却是截然不同。这里虽然也曾是几代王城，无数风流人物因为这里才得以大放异彩，书写传奇篇章，但终究已经过去。江山百代，最后能够流传下来的，也无非是这些草木砖瓦。
大抵是这样的原因，庐雍这座城里，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一种轻飘飘的厚重感。
厚重是因为它本身的悠久历史，轻飘飘却是因为，这种厚重感已经融入到市井小民的生活中去，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过日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最终也会在这里死去。他们不会惊叹这个地方的丰功伟绩，也不会多加敬畏。更多的，是将自己的生活托付给了这里。故而他们亲近庐雍，却不会如何地庄重对待。
谢玠是一个好的导游。
这一点在跟着他下车之后，云濯得到了深切的体会。
也不知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竟然能记住这么多东西。两人一路走着，谢玠一路与她讲着这街上的店铺坊肆——大多是在稗官野史留名的。
譬如不远处的刀铺，因为掌柜的有一日上山伐树，路遇微服私访的皇帝被一头黑熊追赶，情急之下将手中的砍柴刀一把掷了出去，命中黑熊脖颈，黑熊走了几步，咆哮两声，居然倒地不起，而后便见它血流汩汩，一命呜呼。
惊魂方定的皇帝对着掌柜一揖到底，感谢他救命之恩。知道面前人并非附近农夫，只是今日偶然上山，他更是长呼天意。
这一趟微服私访的唯一成果就是，他赐了一块匾与千两黄金予以掌柜，封他的刀是“天下第一刀”。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前面的绣坊，香料铺子，大多有些典故。
云濯看闲书只是为了消遣时间，除了这一个效用也就没别的了，但是这些故事从谢玠口中讲出来，她却又觉得别有一番滋味，或许是因为有人陪着自己一块儿。她想。
两人一块走了许久，来到一间蜜饯铺子外。云濯的脚步停下来：“我听说庐雍的蜜饯也是一绝？”
谢玠道：“不比陈郡。”
不过他虽然如此说，还是转身进了蜜饯铺子。铺子里支了个木架，上面绷着碎花的方布，数十个木制的盒子陈列其上，盒子里盛着的便是各色蜜饯，糖果，果脯，鲜果，干果，看起来热闹极了。
木盒做得大而浅，纵然蜜饯点心将盒子铺满，也没有多少。这都是摆出来给客人尝看的，若是客人满意，与掌柜的商定了价格要量后，掌柜的便到后面柜子里去称了出来，用油纸包了拿给客人。
云濯跟着谢玠进去，先是看了铺子里陈设摆件，而后才转过头来看盒子里的蜜饯。
她虽然喜欢吃甜点，但这会儿见着蜜饯果干，却兴致不大。
幼年在苦杏街时，她的日子总也不大好过。莲青手头紧，又是第一回当娘，且她也没真把云濯当女儿，大多时候将她丢给家中的老嬷嬷。
老嬷嬷带着云濯，给她做饭洗衣，教她认字也给她讲道理，弥补了她缺失的母爱。
云濯一直以为，虽然莲青不喜欢她，但她有嬷嬷，已经够了。嬷嬷待她多好啊，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她。
这样的想法在八岁的时候破灭。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也有嬷嬷做不到的事情。
那时候，苦杏街上的糕点铺子里新进了一种蜜饯，云濯还记得那是叫糖渍梅子，小小的一粒，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街上的小孩都喜欢吃，相熟的小伙伴每回见着，都用它来做打招呼的开头：
“你今天吃梅子了吗？我家里还剩一点了，娘说我今天要认十个字，才能给我买。”
“掌柜姨姨说又没有了，还要等两天梅子才能从外面运过来，你知道吗？”
云濯自小听嬷嬷的话，知道家里光景不好，虽然羡慕别的小姑娘能够常常穿新衣，手头有一堆最时兴的玩意儿，但也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和嬷嬷闹过，甚至很少开口讨要什么东西。
嬷嬷身上是没有银钱的，她有什么想要的，嬷嬷只能去求莲青。莲青便会冷嘲热讽许久，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等说完了，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扔几枚铜钱给嬷嬷。
自从知道这事之后，云濯更是克制自己。
但她到底还小，有一日随嬷嬷路过街边的糕点铺子，好奇地往里头望了望，倒并不是想央嬷嬷给她买梅子，只是想看看。
后来嬷嬷虽然没说话，但回去之后就问莲青要了钱，想给她买。
“生了这么个赔钱货，把我的好运气都败光了，现在甚至被赶了出来！我能供她吃穿就不错了，没得小姐命偏还一身小姐病，什么蜜饯果子，她配吗？老东西我告诉你，我雇着你是让你服侍她，可没让你帮着她来对付我！你心疼她，有本事自个儿去挣两个子，平白找我要钱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