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二十多岁的人了，成天邋里邋遢的，成什么样子，赶紧起来，把脏衣服收来，待会儿我帮你洗了。”老妈一边说，一边将还在呼呼大睡的我从床上揪起。
“行啦，好不容易放一天假，多睡会儿都不得安宁。”我不耐烦的起了床。
老妈埋头整理着我的衣服，“你姥姥请来了鬼巫半仙，算命卜卦非常灵验，起来吃过早饭我带你去算一卦。你出世的时候天显异像，现在长这么多大，又不修边幅，整天穿得跟乞丐似的，读了那么多书，一点用都没有，让你去跟你爸学医看病你又不肯。唉！让我这当妈的怎么放心得下，这次正好让鬼巫半仙给你改改命。”
“妈，我读书是为了光明而神圣的革命事业，将来我是要投身革命洪流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要砍头的。”老妈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
“嘘什么啊，现今满清虽亡，但军阀割据，国、政、经济均被愚昧独夫和洋奴把持，国民心力沉疴羸弱，蛮夷恶敌肆意分割、吞并华夏，万民为奴，国资殆尽……”
“行了，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打你了。”老妈脾气暴躁，听我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便开始发作。
姥姥家住县城西头，老妈扯着我，不多时就到。
鬼巫半仙远近闻名，我小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号，据说他已经修炼得道，天下没有他算不了的卦，没有他改不了的命。
拿着我的生辰八字看了半天，随即又上下打量着我。说实话，我长得并不好看，加上不修边幅，就更显刺眼。张半仙看我的同时，我也双目圆睁，紧紧的盯着他看。
鬼巫半仙先是惊疑不定，仿佛见到什么怪物一般。随后反应过来，脸色大变。收起了与我对视的目光，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外婆和老妈忙起身拦住，“先生，可有不妥之处？”
鬼巫半仙脸色苍白，摇头不语。我妈忙掏出一块大洋塞在他的手中，“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没让我省过心，有何不妥先生尽管说，我们有心理准备。”
鬼巫半仙仍是摇头，“说不得，说不得。饶了老朽吧，老朽自回乡下，此生不再与人算卦便是。”
说完竟然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留下一脸惊异的妈妈和姥姥。
我一脸得意，冲老妈摊手。“姥姥，我先走了，阎队长让我我们下午去开会呢。改天再来看望您老人家。”
我在警察局里任职，在这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代，能当一个警察是相当体面的。除了顶头上司和日本人，其他的想弄谁就弄谁，没人敢管，乃是一城的霸主。不过这职位不是我想要的，而是老爸看我毕业之后无所事事，又不愿替他打理药店，就花钱托关系，让我去当了警察。
但是，由于我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大家都很讨厌我，平时去收保护费，或者去各大烟管，赌场等“维持秩序。”收得的好处都没有我的份。
改命一事并未让母亲放弃对我的拯救，不知她老人家从哪里听来的结婚能转运。又三天两头的在卧室门前唠叨，劝我去相亲，今天给我介绍了东街开餐馆老板的女儿，明天又给我介绍宪兵队长的闺女。循环往复，烦不胜烦。又不敢冲其发火。就在母亲第三百八十二次对我游说的时候，发小来信，说他老爸病重，要来县城里就医，想在我家借住一段时间。
发小姓向，名前进，是他当过堡长的奶奶给取的，寓意他的人生蒸蒸日上。
向前进也没辜负他奶奶的厚望，十四五岁便去学了厨师。就在我读书的这几年时间里，他已经从一个后厨小帮手混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厨，月薪两个大洋，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来讲，算得上中高等收入群体了，比我这个大学生强了很多。
当然，这个人会挣钱，不会花钱，虽然每月收入不少，但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因此基本上没什么存款。他老爸生了几年病，各个医院都住了个遍，更是将他折磨得负债累累。
几年不见，向前进胖了不少。我看着他圆圆的肚腩心想，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火夫，这话果然不假。
他少吃菜多喝酒，烟也一支接一支的抽，看他这样子，我心情也特别沉重，替他的处境感到担忧。谁知这小子完全没有担忧的样子，抽着烟喝着酒，嘻嘻哈哈的说着小时候的事情。
见我发呆，他掏出一支烟给我，说:“怎么样，我去你家住，方不方便？”
我接过烟，顺手点上，“跟我还说什么方不方便的屁话。当年要不是你家收留我，我还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去呢。”
我和向前进认识，要追溯到爷爷那一辈的恩怨。光绪年间，作为宫廷御医的曾祖不知为何流落到民间，成为一名游离四方的江湖郎中，后来在这个县城(那时候还是一个村庄)里定居下来。立下了一份家业。民生疾苦，任何时候医药行业就如百姓穿衣吃饭一样必不可少。祖上又医术高明，很快就在十里八乡闯下名声。传到爷爷这一代时，更是如日中天，大大小小的药店医馆开了几十家。
爷爷有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大爷。本来嘛，兄弟和睦，平分家产再好不过。但是爷爷与奶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两人又会算计，恩威并施，刚柔并济。硬是将年老的曾祖说服，以传长不传幼的规矩，把偌大一份家业传给了爷爷。二大爷一气之下，远走他乡。消失了若干年后，在距县城一百来公里的乡下买了一亩三分地，过上了定居乡下的生活。
二大爷不知从哪儿学的道法和打棺材的手艺，乡下地方有人去世，他不是给人家做道场，就是给人打棺材，靠着这两门技艺生活了几十年。
在爷爷奶奶给我灌输的印象中，二大爷是个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无赖。
我五岁时，爷爷奶奶相继离世。爸妈考虑到二大爷一个人孤苦伶仃，便买了礼物去乡下看望，却被他连人带物一起扔出了茅草屋。此后两家便不再来往。
于是我印象中的二大爷又成了凶神恶煞之人。改变我对他的印象的是八岁那年。当时正直五四运动，学生们的抵制日货，暴力对抗行为惹恼了当权者，许多爱国青年学子被抓捕迫害。虽然我只有八岁，但已是惊弓之鸟的父母为了保险起见，决定将我送到乡下二大爷处寄养。
二大爷对爷爷奶奶的成见甚深，连给我爸妈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又怎么会答应他们这个无理的条件。我爸妈经过一个多星期的软磨硬泡，二大爷硬是铁了心，就是不答口。后来邻居大叔也就是向前进的老爸，看不下去了，主动提出寄养我，但是他说每个月除了按时给我的生活费之外，还要另加一笔钱作为他看管我的费用。
我老妈与他再三讨价还价，最后决定每个月多给一块大洋作为看管费。
就这样，我被成功的“卖到”了乡下。与向前进成了一家人。
我妈每个月给的生活费是绰绰有余。但是我吃的是与向前进一样的糙米饭，穿的是向婶打的补丁衣。没日没夜的在煤灰里打滚。一到晚上，浑身上下就只剩两排洁白的牙齿。
夏天的夜晚，向叔往往将我和向前进推到院子里，用木桶从水井打出凉水，连衣服带人一起冲洗。
从小在城里生活的我，身体质量自然没法与整天在泥土里打滚的向前进相比，所以几次凉水冲下来，我发起了高烧。
白天我就趴在山村小学的木课桌上睡觉，晚上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抖着抖着，我才想起了我以前的家，不禁嚎啕大哭。
向叔进来破口大骂，“小兔崽子，哭什么哭，娇里娇气的。我家前进也是这样养的，咋屁事都没有。”
向婶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这孩子烧得挺重，你明日带他去陈医生那里看看。
向叔骂道:“看什么看，看病不要钱吗，再说了，那地里的包谷还不得镐？”
“你这话说得，他妈不是给你钱了吗？”
“给什么钱，那几块钱还不够一包肥料。有什么用。你去给他整碗辣子汤喝喝，发了汗就好了。”
向叔是个大嗓门，那声音穿出门去，惹得村里的狗汪汪直叫。
第二天，二大爷便上门来，坐在院子里，将一米长的旱烟杆翘在嘴里，吸得“啪嗒，啪嗒”的响。
“他向叔啊，让小尺去我哪儿和我住吧。”
“别呀，雷二叔，小尺他娘每月还往我这寄钱呢，你放心，等我忙完了地里的活就带他去陈医生那里看病。”向叔显然还惦记那些看管费，听我二大爷说完，语气有些急躁起来。
“我和他爷爷奶奶有过节，但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了，不应该殃及后代，雷尺是我雷家的子孙，应该由我雷家人来看管才是。”
二大爷说完，也不管向叔答应不答应，就自顾进入我的房间，替我收拾东西。向叔跟在后头说:“雷二叔，这孩子你领去了，可孩子他妈不知道，往后还往我这里寄钱，这可咋办。”
“他爸妈继承了祖上留下的资产，可有钱呢，这点小钱算什么，你要是不怕，就尽管收钱好了。”
“这，孩子都不在这儿，我哪好意思收钱，往后再寄了钱过来，我一定给你送来。”
二大爷有三间茅草土屋，左边一间靠着道路，是卧室和吃饭的地方，中间一间堆满各种木匠用的工具。右边一间靠着山林，停放着十余副大小不一的棺材。我望着满屋子黑漆漆的棺材，害怕得直哆嗦，心想着以后永远也不进这屋。
谁知二大爷从中间那屋搬来几块半成品的棺材板，往棺材屋里空余的地方一放，然后将我的被褥衣物丢在棺材板上。“呐，以后你就住这屋。”
“不，我害怕，我不要和这些东西住一屋。”我说着话，眼里全是哀求之色。
二大爷拿起一米长的烟斗敲了敲我的额头，怒道:“向东发说得对，城里来的孩子就是骄里娇气的，吃不得半分苦。不过，我告诉你，你怕也得住，不怕也得住，我不允许雷家的子孙是胆小鬼。”
说着就退出了屋子，将房门从外头扣上，留下我和窗台上一盏油灯和满屋子黑漆漆的棺材。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忘记了发烧带来来的疼痛，全身是冷汗，满腔是恨意。恨父母，恨向叔，更恨二大爷。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二大爷的良苦用心。
第二天，我烧退了不少，爷爷从外面回来，带来一副药和一件青蓝色布衣。穿上之后，面貌焕然一新。
从此以后，我便在二大爷的棺材屋里住了下来。平常与向前进一起上学放学，周末就下河游泳，上山抓鸟。有时候便和向前进在中间那屋看二大爷忙活，二大爷一边忙一边给我们说以前的故事。但关于他从何处学艺，如何终身不娶的故事，他从来没向我们透露半句。
而关于二大爷的会法术的传说，我们也曾想见识见识。但二大爷总是骂我们胡说八道，说哪里有什么法术，不过都是些唬人的玩意儿罢了。
可就在我们上学的时间里，村里周老六在田里干活时忽然发了疯，口里说着胡话，把自己的头往水里栽，三五个男人去都拉不住，还被咬了几口。
闻讯赶来的二大爷只凭一纸黄符，三柱青香，一碗清水。就将其制服了。此事村中十有八九的人都见到了。而只有我们这些好奇心重的小孩未曾得见。
听向婶说了这事之后，我就更加疑心二大爷的身份。于是窜说好向前进，偷偷进了爷爷的屋子，从床底下找出那个一直封着的木箱，打开以后发现许多事物，最显眼的要属那一本写满了奇怪文字的古书和一把看不出材质的古剑。
正看得出奇，就被二大爷抓了个正着，受了一顿训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箱子。
除了此事之外，二大爷作息时间也非常奇怪，天一黑，他就将自己锁进房里，吹灭灯火，不出门，不出声，似乎与世隔绝了。
农村人白天干活，晚上休息最正常不过，但二大爷的休息不同于普通人的休息，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他的这个规律从来没有改变过，就算白天到其他地方做道场或者是打棺材亦是如此。不管离家多远，他也能看准时间，在日落之前赶回家中锁门休息。有些苛刻的人家见他提早收工，心中不满。但二爷宁愿不要工钱，也得匆匆赶回。
这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几次询问都被他训斥，后来便不敢再问。
二大爷除了有些神秘之外，并不像我之前了解的那样凶神恶煞，无恶不作。相反，他为人正直，待人和善。谁家要是有个难事，他一到，保管迎刃而解。农忙时，他也常常去地里帮活。而做这些事从来不要别人半点好处。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中间屋门上的那副古老的对联:“唯恐生意太好，但愿雇主莫来。”
小时候不太懂，现在想想父亲为了做大药店生意，而推出的买满多少元，送礼品。还给顾客各种打折优惠，办特权卡的行为，两者简直是天差地远。
在乡下睡了五年的棺材板，受二大爷的影响，我逐渐形成了与爷爷传下的家训截然相反的世界观。我想这也许是我后来我与父母做对，不愿继承药堂原因。
向前进酒量惊人，我已经感到头晕目眩时，他还面不改色的谈笑风生。我红着脸问道:“你爸得的是什么病？”
他又干了一碗酒，才道:“不知是什么病，开始那年是全身皮肤溃烂，后来又是内脏溃烂，就像被火灼烧过似的。去年去了省医，那医生说他的五脏六腑都有溃烂的症状，具体是什么病也说不出来。在省医做了台小手术，好了一段时间，今年又开始了。”
我一惊，“这么说来，得了很长时间了？”
“三年了，三年来，大病小病不断，天天都靠药物养着，这次来医院是要做一场大手术。”
我想起来二大爷对我说的某些话，吐出烟雾，缓缓说道:“这省医都治不了的病根，县城医院能管用吗？你没想想其他的办法，比如请个道士这些来看看？”
“找过了，没用，我们那里十里八乡有名的道士先生都请来看过了，说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各种民间偏方也都用过，一点效果都没有。”
“那，我二爷呢，他也没办法了？”印象中，二爷是高深莫测的，如果连他都没办法，那向叔岂不……
我没敢往下想，接着说:“先看看吧，如果县医院不行，还是转到省医去好些。”
向前进说:“二爷也看过了，说我老爸的病大有来头，不敢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