瑭国寅启九年,六月十二日
有凤栖梧桐木,主大喜。
巍峨的东宫大门上,牌匾粉饰一新,宫墙边的榆树微微晃动,斑驳的日光透过叶子,落在树下几名捕蝉少年仰起的白皙的面颊上,映得几人面泛桃花,透出点年轻人特有的俏皮来。
此时,不远处乌云正慢慢的涌动,悄无声息的将阳光吞没。
“呲啦啦,轰——”电光闪过,闷雷乍响。
“嗳!”有人惊呼:“我的蝉!”
“混账!”有人呵斥:“没规矩的东西!”
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宫装女子,正举起马鞭,反手就打向最靠近她的捕蝉少年。
遭了殃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年纪,身量比一般的孩子高出半截,年纪虽不大,但胜在骨肉结实,四肢修长,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他疼的跪倒在地,额头上汗珠隐现,嘴里不哼一声,比旁人更红润几分的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此时宫内正张灯结彩,人声攘攘,好不热闹,婢仆虽行色匆匆,却乱中有序。
内侍总管宫印正仔细检查着会客堂的布置,突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凝在那些空杯子上,这空杯子原本也并不用以饮茶,不过是装饰而已,他的手不自觉的颤动了起来,有些神经质的向四周望了望,又用另一只手摁住了颤动的手。
宴席摆在回廊附近的花园里,片片丝幔在廊两侧随风飞舞,空气中飘着奇花异草盖不过的脂粉香气,顺着蜿蜒曲折的回廊望去,湖中小桥连着六角凉亭,旖旎雅致,隐隐约约能见有人光着足,正翘着腿一晃一晃的摇着。
有人轻哼,宫印顺着声音发出之处看去,却只见堇色衣摆一闪而过,快得仿佛是他错觉,那人头脸被两侧的丝幔遮住,看不出身高形貌。
他的心忽然乱跳了几下,正待有所动作,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慌慌张张的走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眼里闪过冷意,迈步就匆匆往东宫之外走去。
不远处,池中六角亭内传来一阵哄笑,似是在劝酒:“六妹……你输了……快喝快喝!!!”
有人正在起哄,亭子上红色纱幔摇曳间,几个年轻女子正在喝酒,好不热闹。
宫印瞥见贵人们正在兴头上无暇他顾,暗暗舒了一口气,脚步不禁又急了几分。
宫装女子的鞭子抽在那红唇少年身上,留下几道血痕,她的裙摆尚且挂着几只正在爬动的蝉,夏日的鸣蝉最是呱噪,吵闹声中,她的鞭子挥得愈发急躁了。
“奴驭下无方,冲撞了贵人,多谢贵人赐罚。”人未至,宫印清朗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正拿鞭子抽打少年们的女子手腕一顿,回头怒瞪着宫印。
宫印忙向女子行了个礼:“奴,参见安平郡王。”
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女皇陛下长姐郕王的幼女,已经17岁,名唤花澈。
瑭国以女子为尊,郕王早年带兵抵御西疆,西疆虽然守下,郕王却因负伤过重回朝不久就殁了,女皇大恸,追封老郕王为安国王,安国王与安国王君感情甚笃,后院空虚,直至安国王病亡之时,这花澈尚在安国王君腹中温养,花澈头上有4个哥哥,因只有她一脉单传,家中自然是如珠似宝,给她养出了这副公主模样,霸王脾气。
花澈没有理施礼的宫印,这时有个机灵的小侍俯下身子,正待去摘倒挂在她裙摆上的蝉,她躲开了小侍的手,反而盯着那个被她抽打的少年,举起鞭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了下唇瓣,低声道:“回郡王,唤奴少霄即可。”
花澈拿起马鞭,在他的下巴上划过,正待发作,宫印不着痕迹的侧了一下身子,挡在少霄面前,弯下腰,细细的替她摘下挂在裙摆的蝉,一边笑道:“殿下刚刚还念着郡王您,可巧您就来了。”
花澈皱着眉头,正待说些什么,听得这一句,不甘不愿的执鞭指着着少霄说道:“敢把蝉丢到孤身上,孤记住你了!”她一跺脚:“且等着,待我与太女姐姐满饮几杯,再来收拾你。”
宫印向跟在身边的小侍使了个眼色,小侍忙上前安平郡王打伞,唤了几个得脸的,前呼后拥的引着安平郡王向宫内走去。
待安平郡王走远,宫印抬起头:“都散了吧,少霄和夏丛留下。”
他望着少霄,眉头深锁。
宫印没有与少霄说话,却对少霄身侧的夏丛说道:“跪下!。”
夏丛面色灰白,身子便矮了半截,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宫侍官饶命,宫侍官饶命。”腰间空空的蝉笼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滚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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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殿下,六殿下,快醒醒!”有人在呼唤她。
耳边声音嘈杂,她使劲动了动沉重的眼皮,终于睁开了眼睛,门口有捂着脸的男子指指点点的小声议论。
有人伸手把她扶起,道:“今夜诸位贵客受惊,前厅备了西疆进贡的美酒,还请各位前去品尝。”
嗓音如山间鸣泉,柔美清越:“六妹,你这样,我很为难呀……”
瑭国寅启九年六月十二日,皇太女花宸二十岁成人礼,女皇敕命皇太女代行朝事,并广开宫门为皇太女择夫,同时赐婚左相嫡长子宿陶与皇六女花宴,一时满庭哗然,这近乎拉郎配式的荒唐赐婚将京城局势撕开了一道裂缝,暗潮汹涌多年的京都,一夜之间,风向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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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书房——
“啪!”
几个碎裂的瓷器在地上轻轻晃动,烛光明灭中嫩白细腻的手正从伤口处渗出道道血丝,手的主人却仿佛不知道疼痛,紧握拳头,指节发白。
“花宴品行端方,恪勤益懋?”只听手的主人压抑着低声说话,仿佛下一秒就要因无法忍受而怒吼出来。
她用左手握住了受伤的右手,似乎是想掩饰自己情绪,声音因愤怒而变得扭曲。
“请皇太女殿下息怒。”
几位幕僚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唯恐被皇太女迁怒。
“她也配娶弗笙?”皇太女又随手把不远处的茶壶摔到了地上。
“你们下去吧”声音低沉平静,门口走来一位宫装丽人,眼波温柔,鼻梁秀挺,蹙起眉后,额头有些细纹,微宽的嘴上淡淡的敷了些口脂,如墨长发半束绾了个髻,只见那未束起的头发像黑色的流水,在烛光中闪着细碎的光芒,红玉凤凰冠下,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个黑色簪子,一身正红绣凤朝服穿在浓纤合度的身上,身姿颀长,虽然年已届不惑,却依旧容颜端雅,肌肤洁白,正是皇太女之生父,帝后宿珏。
帝后微一甩手,幕僚尽数退下。
“父后,不该是这样的!”皇太女怒道。
“少禹!”帝后拿起身边宫人递过来的伤药及绢纱,握住了皇太女的手。
“父后,儿臣对弗笙……对弗笙……”皇太女咬着牙,仿佛要择肉而噬。
“父后也喜欢弗笙,”帝后包扎好皇太女的手,“可是吾儿,如今可不是为了失去一个美人而浮躁的时候。”
皇太女微怔,神情阴鸷。
帝后轻轻拍了拍她左手手背:“别为了些许意外坏了大事。”
皇太女深吸一口气,整了整绣着九爪金龙的衣袍,只有微微发白的骨节暴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帝后擦拭着她手上的血渍:“少禹,你是未来的帝王。”
皇太女低低的说:“父后……”
帝后道:“你母皇已为你广开宫门,比照帝王选妃式择婿”帝后低声道:“她是心疼你的,六丫头那个下作东西……”说到这里,她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中不可告人的戾气,顿了下:“待你登了大宝,天下男子,哪个不是你手到擒来?”
帝后的话在皇太女耳边回响,皇太女似乎听懂了帝后的未尽之意,她捡起地上的圣旨,轻轻的摸索着圣旨外面精美的花纹,皇太女道:“只是,委屈了弗笙。”
帝后道:“若有来日,你对他好一些便是……”声音里有种异样的含糊,不知是说的“来日”还是“来世”。
皇太女眼中闪过一道戾气:“弗笙的委屈,定十倍百倍从那窝囊废手里讨回来。”
帝后道:“不可操之过急。”
皇太女:“父后,儿省得。”她顿了一顿,轻声说道:“不早了,儿,尚要准备选君事宜。”
帝后道:“我的少禹,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
皇太女:“父后,不管弗笙之事是谁所为,孤都会让她付出代价。”
帝后轻声说:“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