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坊是太平兴国年间突然崛起的歌伎坊司,无人知晓它成立于何时,由谁成立,只知这家坊司的成名曲为《长干行》,等它街知巷闻成为众人话题之时,很多人已无力登堂入室一睹云海坊内歌伎芳容了,正因如此,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宴请宾客时便以请到云海坊歌伎助兴来彰显自己的财势权力。
但云海坊的曲目风格多为忧伤惆怅,比如前面的《长干行》,以及《燕歌行》、《上邪》,无一不是女子表达对男子的思念、忠贞及无奈,即便是那云海坊的名字,也并非那气势磅礴的云海奇观意境,而是出自李白的《关山月》,沙场无情、思乡无期、遥念牵肠,一切都显得那么委婉悲凉,在云海坊歌伎的歌喉加持下,更显哀婉凄切。
“二哥,你的游记里可有记载过与云海坊歌伎的相遇瞬间啊?”秦霁青单手撑着脑袋,故意拖长尾音,将“相遇瞬间”四个字说的暧昧。
“没有!”秦澈斩钉截铁否定道。
平日就严肃庄重的秦澈此时从神情到态度变得更加生硬冷冽,说出的每一个字好似从天而降的冰雹一般,秦霁青知自己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赶忙端正态度说道:“日前二哥说吕哲乃状元之才,只是时运不济,而我们也见识过了吕家的家徒四壁,我猜,会不会是他曾经遇到过什么人,对方与他分享过一些生财之道,而此次他因为某些原因决定一试。”
“什么生财之道。”
“帮云海坊写曲或改曲啊,这种地方必定需要一些才华横溢的人帮他们做些新曲目,才能确保江湖地位的呀,不然光靠那几首,也只能名噪一时,很难历久常新的。”
“告诉他‘报国何须为官’的高人这会变成分享生财之道的什么人了?”
秦霁青赔笑道:“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嘛。”
秦澈将桌上的包袱拎起,说道:“把这些垃圾收拾一下。”
一时没明白的秦霁青眨着眼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秦澈口中的“垃圾”所指何物,赶忙起身将那些新科进士们收拢抱起扔到了一边,边收拾还边说:“二哥一会帮我想想怎么跟大嫂回信吧。”
见东西都被扔到了墙角,秦澈难掩脸上满意神色,却只回给秦霁青“再议”二字。
将包裹着信件的包袱打开,秦澈发现里面的信件都用丝线捆着,一共有五捆,而每捆数量不一,问道:“这是你的主意?”想这些信件在陈沁怡那里必定视若珍宝,怎会被五花大绑。
“对啊,陈沁怡平日都把这些信件放置在木盒之中,我这翻来翻去的,背着盒子太扎眼了,又麻烦,就让她帮忙按时间顺序捆起来置于包袱之内。”
“这颜色可有讲究?”秦澈发现每捆信件都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绑着,想来是区分时间的。
“红色是景德二年,也就是二哥你那一年他们之间的往来信件,橙色是咸平五年的那次,其他的嘛,蓝色是去年的,绿色是前年的,黄色是大前年的,都是些他们平日互通的信件,我本来还想跟陈沁怡打听下他们平时见面时都聊些什么,不过想想总觉得不太妥当,就算了。”所有话一气呵成,秦霁青解说到位,秦澈听得明白。
秦澈忍不住揶揄道:“信你都看了,还怕问?”看陈吕二人往来信件有个好处,就是陈沁怡每次都会将回信内容誊抄一遍,不会让人看得稀里糊涂。
“看人家隐私,和直接听对方讲隐私是两码事好不好。”秦霁青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说道。
想当初秦霁青在书房看信时笑出了母鸡下蛋的效果,这会竟然双颊飘红露出害羞之色,欣赏完这幅盛景,秦澈敛色说道:“我并不觉得生财之道的事会被吕哲写在信中。”
“为何?”秦霁青急切问道,这要是没写,她不又白忙活了嘛。
“面子!吕哲虽家道中落,但毕竟生在书香门第,祖上也曾为四品朝官,自是不会在信件中向心上人透露自己谋生难处,但若那次相遇确实奇特有趣,他应该会避重就轻与陈沁怡分享的,所以你也不用急。”秦澈看着那一捆捆信件,内心五味杂陈,诸科取士人数每回都是进士科的倍数,若吕哲一早改为诸科,是否就不会出现今日这番景象了。
秦霁青随手拿起最靠近自己的那捆信件,既未拆开,也未放下,只是拿在手里翻弄,轻声唤了句“二哥”。
秦澈仔细将缠在信件上的丝线拆开,生怕一不小心会弄破信封那般,听到秦霁青唤自己,也未抬头,只是应了句“嗯?”
“你,心里就没有一丝不悦吗?”秦霁青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悦?”秦澈拆线的手稍稍一顿,继续说道:“想你也是忍不下去了吧,不过父亲啰嗦也是关心你,你以后还是要多些耐心,免得父亲伤心。”秦澈以为秦霁青问的是将父亲推出房门的事
什么啊!秦霁青瞪了一眼闷头拆信的秦澈,道:“我问的是陈沁怡和吕哲的事?”
“他们的事?”秦澈抬头看向秦霁青,莫名问道:“他们什么事?”
他们什么事?秦霁青有种想去拍秦澈脑袋的冲动,终还是忍了下来,蛾眉微蹙说道:“你可是被拿来当了冤大头啊!”秦霁青本是想说:陈沁怡可是给你戴了绿帽子!不过想想还是换了个冤大头,虽然都不是那么好听。
未待秦澈回应,秦霁青又接着说道:“今日爹还问我,你怎就突然看上了陈沁怡,想你俩应未有接触。”
“你与陈沁怡在同一个教养嬷嬷那学习时,我有见过。”在秦澈的印象中似乎确实如此,不过他所谓的“见过”,指的是留下深刻印象的那种,而非“打照面”。
“对啊,爹也是这么说的,说那会陈沁怡不过十岁不到,不会就这样看上了吧。”
“你们父女俩……”话言至此,即便是秦澈也着实词穷到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说道:“赶紧把你的‘生财之道’找出来。”
“哼!我们还不是关心你!”秦霁青嘟嘴抱怨着,但丝毫没耽误手上的活计,她虽没有秦澈那般小心,但好歹是个女儿家,拆起东西来还是要细致过秦澈的。
秦霁青拿在手里的正好是被红色丝线绑着的,吕哲景德二年上京赴考时的信件,每封信封内都有两种笔迹,一个是吕哲的,一个是陈沁怡的,每展开一封都有种漫步在二人营造出的浪漫世界里,整个世界姹紫嫣红、馨风阵阵,偶尔传来的异界声响,也很快被二人的互诉思念所驱逐。
可秦霁青的神色却一点都未被陈吕二人的情愫所感染,反而愈发凝重,脸色也略微发青,若此时有人能听到她心中所想,定会被她咒骂这二人时的怒气所震悚。这两个家伙,原来早就合计好坑二哥了,这就解释为什么陈家前脚刚上门说亲,二哥的家书后脚即至,亏得二哥还说吕哲有着书香门第的自尊心,亏她还跟爹说陈沁怡本分善良。
秦霁青微不可察的偷偷瞟了秦澈一眼,不过,自家二哥真的这么好说话吗?秦霁青心存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是发现什么了吗?”
就在秦霁青出神瞎想的时候,秦澈蓦然而至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赶忙说道:“没——啊,有!”
“到底是没还是有?”秦澈剑眉轻蹙,微抬眼皮看了秦霁青一眼问道。
“有,有,有,有,有的,有的。”秦霁青内心激动得反复说着“有”字,一只手握着信,一只手将身下的凳子拖到秦澈近前,将信递给秦澈说道:“二哥,你看,就在东京,他说自己碰到一个帮云海坊改曲的先生。”
这封信确如秦澈所说,并未提及任何与生计相关的内容,只是讲那位先生带着他前去云海坊观舞听曲,当时,坐落在东京闹市最中心位置的云海坊,丹楹刻桷、雕梁画栋,是座如琼楼金阙般的五层木造建筑,两侧建数丈长廊屋与旁边的三层楼阁相连,凭栏四望,市井繁华尽收眼底,夜幕降临,彩灯高挂,仿若白昼。云海坊的奢侈浮华在这封信中耗墨颇多,即便如此,仍能感受到吕哲字里行间的遗憾,遗憾穷一生所学仍无法表达那时那刻内心的震撼。最关键的不是这些,而是吕哲还提及他将此次见闻全部记入游记当中。
那陈沁怡看过了吗?应该是没看吧,陈沁怡的回信透着各种酸楚悲伤,似在怨吕哲的见异思迁。
“二哥,我们在吕家没有发现游记啊。会不会在陈沁怡那儿?”虽心有定论,但秦霁青还是觉得求证下比较把稳。
秦澈抖了抖手上的信笺,摇头说道:“都说到这份上了,怎么可能还拿出来给陈沁怡看。”
“这陈沁怡不是坏事嘛,若是看了,我们好歹还能有个可以问的人。”秦霁青撇嘴抱怨道。
“换你,你看?”
“为何不看,我也想知道云海坊的歌伎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秦霁青眯缝着眼睛,好似自己此时已经坠在那温柔乡之中。
秦澈懒得搭理她,自顾说道:“洗衣大婶月前看到的人,拿走的东西很可能就是吕哲的游记,里面也许记载了云海坊不想被外人所知的秘密,如此一来,吕哲……”若真如此,如何向陈沁怡交代。
“没准还活着呢!”秦霁青戳了戳秦澈的胳膊,说道:“你忘了还有那个黑衣人,那人可能就是信中所提,带吕哲去云海坊的人,他和画中女子,以及乔装成吕哲模样的男子先后出现在扬州,没准吕哲现下就在扬州地界的某处。”
“怎讲?仅凭他们都曾出现在扬州?”
凳子坐久了总会腰酸背痛,所以平日在院子里,秦霁青都是喜欢躺在贵妃椅上,可现下没有啊,秦霁青只能稍微调整下姿势,背对着秦澈靠了过去,就这样,靠在秦澈身上的秦霁青缓缓说道:“我可不是安慰二哥哦。先不论这些人之前去过何处,但他们最后都出现在了这,都到过吕家,画中女子是月前,黑衣人却是在数日前,也许他就是循着什么线索找过来的也未可知,而在吕家时,他明明不惜动内力隐藏气息,却又将我堵在巷中,我猜测他之所以不在吕家堵我,就是怕我见到真容,影响他日后在扬州活动,如此,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些人尚在扬州。”
扬州作为二品州,辖下有江都县、天长县、兴化县等共五个县,也许平日无人觉得它有多么宽广辽阔,但若有人真心想在此隐匿,这大海捞针的概念就能瞬间用在它身上,加之扬州控扼江淮,连接着大运河和长江,当年太祖攻打南唐,就是经由大运河取道扬州入长江,再向东,以迂回战术威胁金陵。
万一这贼人选择水路逃离,如何追寻行迹就是一个大问题。
这些问题,秦霁青想到了,秦澈也想到了,在这个短暂沉默的瞬间里,二人也清楚此时对方想的与自己一样,那就不说了吧,反正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