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方志德的胃都不太好,海于斯干脆每天弄吃的。家里的油健康些,弄些汤汤水水的也可以调养。头几天,他都卧床休息,可是电话却没断过,听得出精力差些,但是声音却圆润洪亮,海于斯喜欢他笑,嘴角呈下弧形,有点呆板,却异常准确地勾画出思维成熟的脉络。她喜欢男人有所开创,不循规蹈矩。
这会儿,他接过于斯递过来的午时茶,咕咕喝下去,调了调靠姿,说:“辛苦你了!”
海于斯有点惊喜:“你赶紧好吧!”
“有你在,我会很快好起来的。之前也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在一起,就当我也陪陪你吧?”
“那我真得托胃病的福了!这叫陪我啊,真正的陪是一起旅游、一起逛街,可是,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以后不要喝那么多了!”
方志德式笑容出现了:“听你的……我在考虑我们房子装修的问题。这几天正好可以腾出脑子想想。我想在我们卧房里做一面照片墙。按照年月标注,做一个爱情旅程类似的!”
“爱情旅程?这个点子倒满有趣的啊,之前好像看过一个类似的微电影,不过,男的是空少,女的是空姐。把一面墙画上世界地图,各个地方的合照贴上去……”
“过了,年轻人的住房还是要实用些。整面墙搞成这样,未免有点浪费空间。还有,是谁说要做个双开门的大衣柜啊?装满衣服鞋,还有女人最最美好的青春?”
海于斯被他逗乐了。这是她的理想,也是所有女人的理想。
“我可不想大衣柜里空空荡荡的,如果那样,还不如画个世界地图!”
“当然不会,把它填满是老公的责任。只要老婆听话!”
“不是还没有结婚吗?”本来海于斯要问这句话,但是,她被方志德的那副不容置疑的表情给打住了,那副表情是他在学生会养成的,从容、主观、掌控、稳重。
从他手中接过空杯子,海于斯打算转身去厨房,桌上的手机响了。
“于斯,我、我、我啊。”花椒的声音从天而降。
“怎么?”
“好机会,哈,李文其有事找我帮忙!”
“李文其?你是说那个小作曲家?”
“人家不小了好不?对,他补考概率统计没过,有没有什么办法?”
“补考还没过啊?果然干一行爱一行。我得问问方。”
“……他?哦,对,学生会主席应该……不过,我不想找他帮忙!”
“喂,他还是很有办法的,好吧!何况,他现在是我男朋友。你想错过机会啊?”
“……好吧,算在李文其和你的头上,我可没找他帮过忙哦!”
“呵呵,你啊,我现在问问。”
电话还没有挂断。
“谁?徐紫娇那个丫头片子?”
“还能有谁!正好托你帮个忙!”
“托我?呵呵,我可不是国家主席啊!”方志德若有所思。
“你是学生会主席啊!帮帮她咯,让这姑娘迷得不行的男人,遇到麻烦了!李文其,你们年级的,知道不?”
“他?不熟,没什么感觉,成天神出鬼没的。和另外一个罗立,好像都有点不务正业!”
“不务正业?他马上要搞音乐会了啊,一个经济学院的,做音乐,我觉得挺有才的嘛!”听于斯满口溢美之词,方志德只当她说的是瞎话,轻曼地摆摆手说:
“那他当初为什么不学音乐呢?估计水平也就唬唬经院的孩子,碰上真正科班出身的就瞎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娇都被迷得不行了,能迷住别人,而且还有胆量在专业学院里做音乐会,我觉得亮点很多啊!”
“我不了解,这个年头,体制决定一切,体制以外的人,总有一天会碰得头破血流,浪子回头的!”
“你看你,总是这么绝对,问题没有这么严重好吧!行,你想想办法吧!就当帮我个忙!”
“办法我当然会想,人我不看好,找时间,我也得跟你的娇娇谈谈,让她别总昏了吧唧的!”
“赶紧吧,李文其,概率统计补考没有过,你看怎么办!”
方志德的平静是耐人琢磨的。几分钟后,他打了个电话。利用这个时间,海于斯去洗了杯子,又倒了杯白开水。
“有才的李文其必修挂了三门,照理来说是不允许毕业的!这种人真的拖年级的后腿。我跟教秘老师说了,给他多一次机会,挽救一下这个拥有旷世之才的李阿斗!”于斯原本没打算再跟他争论,但是他的这句话和他说话时那副惟我独尊的样子,让她想要站出来替他“辩护”。
“怎么能这么说呢,大学又不是高中,成绩不能决定一切!你就不能包容包容?”
“让我包容他这样的……在你看来,学生会主席是不是就是老好人的角色?一天到晚接好人卡。帮差生跳级?差生就是差生,不是说你有个小技艺就有多么多么出类拔萃了,如果那样,跟北京天桥下卖艺的有什么不同?”
“你,我不……”
海于斯正要爆发,方志德就接过电话。
“好,谢谢您,我知道了,我跟她说!”
放下电话,方志德清清喉咙,他的求胜欲强且不容有失。
“好了,数统老师电话拿到了,你让他联系吧!再有,于斯,我不喜欢你接触李文其那样的人!没必要!”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力,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我去上课了!”她知道,他们之间这样争论会没完没了的,这是她没法控制的,她不明白,这究竟是别人的问题,还是他们自身的观念不统一?初中的思想政治教材上就已经写过“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所有人之间都会存在分歧。
她出门去了,本来还在纠结去不去听选修的花卉课呢,现在,索性想在巨大的校园里找个地方独自静一静。带情绪的时候,学校却显得小而闹腾。那些小路,把起伏的树荫、古建筑里的时代感、新办公楼里抖露出的蹩脚气息都编织起来。学生、老师、游客经常会撞脸,海于斯,觉得他们中的几个都像某一张脸。路过杜鹃广场的时候,她才想起,他们像谁,像那尊和颜悦色的革命者雕像。她略略嘲笑了这个念头,转而遗憾起广场上常年不开的大喷泉。它只会在欢迎重要的人或事的时候,才会捐出些激动的眼泪,算得上是学校在家长会上念的模范例文。
再有几个月,她就要毕业了,入校时候的热情,现在也所剩无几。值得纪念的就只是在话剧社里的那些青葱岁月,或者她和方志德羡煞旁人的爱情?又绕到了这个问题上,她强迫自己的思绪停在两年前演出的话剧《隔壁的枪》,它还被省里选送去参加全国话剧展演了……话剧到最后时候,爆发的枪响,因为太逼真,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她本该接词的,却呆在了舞台上足足有30秒。那晚庆功宴上,她哭个没完,但是导演却把她称赞个没完!
“你真的进入角色了!”是啊,每次回想起这句话,海于斯都会开始怀疑起生活的真实性。走出校门,生活就在她的周围稀松平常地发生着,行人穿行斑马线;小贩在天桥上叫卖;老人踉跄;情侣牵手;赶车的疾步冲去站台,肩挎包就像背后多生出的一根脱臼的胳膊;那些街边的小店铺时好时坏,有的店主捧着商海指南读,有的店里供着各种爷爷,好像就算守株待兔一天也可以挣个大几千。海于斯一向讨厌那些总把生活啊、人生啊唠叨没完的人,她并不觉得生活是什么奇迹,但是,也不否定人能在生活里创造奇迹。还好,这个国家现在并没有满大街促销某种生活理念。没有一个成年人甘愿别人告诉他你应该怎样生活,除了现实。现实会使你改变一个决定,当你飘飘欲仙的时候,现实提醒你触地的危险。它没有规律,却是这个伟大宽广的大生态里唯一具有执行力的生存逻辑。
海于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杂七杂八的问题,方志德常说,学理科的读书会越来越沉默,文科生光看看书的名字,就满脑子树碑立传的热情了。这个观点现在想想还有点道理。
海于斯竟然走到了猫爵士咖啡厅,看到招牌的时候,她甚至有点小吃惊。距离上次光临,都快一年光景了。一如既往,两棵梧桐,把这里的一小片天托举得澄明干净,而小店的素净窗帘、墙纸、桌布,都像用扯下的天空的一角做的。还没过五点,她还有些时间进去坐坐。
穿过低矮的木质小门,就听到一阵细碎的铃声,没想到一个毛茸茸的小生物在门口抬头盯着她。它身上挂着披风,头上还扣着一顶小男爵帽,Puss in Boots
Puss in Boots:此处意指《怪物史莱克》中的“靴猫剑客”。
。她抗拒不了这种小诱惑,代表全天下的女人把它抱了起来。小爵士很听话,温和地叫唤了两声,在她的怀里来回蹭。
“悦悦姐,求抱抱还是喜欢美女啊!”
“必须,小色鬼!拿它没办法!”
“我怀疑的是它的性向。整个一小拉拉啊!”
吧台那边是原来的店主,和她对话的是一个正在清理桌子的小伙子,于斯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应该不是新手?可能在猫爵士眼里,她才是个新面孔呢!
她在窗边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下。猫爵士就从她怀里跳到了桌子上,又轻盈优雅地跳到了吧台的高脚凳上。懒散地缩成了一团。
“请问,想喝点什么。小店的夏威夷可纳可是一绝啊!”
于斯的目光这才从猫转向了那个小伙子。他身材不高,皮肤白净,围着蓝色围裙,一种整天宅在家里的感觉。不过,他的发型有点像《卑劣的街头》里赵寅成的,又给人好动、坏坏的印象。
“之前过来了好几次……你们这儿的番石榴果汁好像满不错的!”
“那您比我应该还要懂行啊!我昨天才来!希望美女老主顾多多指点啊!”
他这会儿的笑,是那种骑车逗女孩子得逞后的坏笑。
“美女?老?主顾。小袁,你也太不会夸人了吧!这话悦悦姐都听不下去了!”店主继续发酵着“事端”。
“悦悦姐呀,是老——美女咯!级别更高的美女呢!”这一来一回,海于斯也忍不住笑了。
“别闹了,快问问客人需要什么吧!”
听店主这么一说,大男孩立刻敛声屏气,又有点忍俊不禁,候在一边。
“就来一杯你推荐的夏威夷可纳吧!我对咖啡没讲究。”
“好的!这回你跟这位美女做!”
“好咧!”他快乐地被招呼去了吧台后。
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中,她再一次环顾四周,店里此时没有别的客人,吊扇、围成了一个圈的小饰灯、造型特别的小书架、木头的味道、吧台那边传来了压咖啡豆的簌簌声和稍晚飘来的浓郁的咖啡香味儿,它们让海于斯安下心来,她顺手拿来一本杉木书架上的书,放到桌面才知道是石田裕辅的《不去会死!》和方志德说的文科生的怪癖一样,单是看到停在荒漠间的一辆缚满行李的自行车,和路牌里招摇的标题,她就开始浮想联翩,如果像这样,一个人走遍世界,碰到各种人,听到各种语言,解决各种困难,穿越各种气候地形。人生该有多满足!
“您的Hawaii Kona!这款咖啡,浓郁而不腻、酸度均匀。生长在冒纳罗亚火山带,我和朋友前年去夏威夷的时候,在那附近转悠过。”
大男孩简单的介绍,海于斯似乎从桌上的一小杯浅黑色的液体制造的蒸汽里,看到了云雾缭绕的活火山。
“……那里应该不让人去的吧?火山带,听着怪瘆人的。”
“当然不能,我也只说在那附近转悠了一下嘛,它是一座活火山,曾经频繁爆发。如果早个30年出生,我一定跑去看了。”
“你不怕吗?我是说,万一……你看。”海于斯说着摆出一副,孩子在睡前不愿意想象妖魔鬼怪的嫌恶表情。
“怕啊!不过你没看,这本书上励志的宣言吗?”他指了指咖啡旁边的那本书。“不去会死!去了也可能死不了,那还是去好啦!”
海于斯觉得他很有趣,展开了话题:“原来你喜欢旅游啊?”
“略略纠正一下,我喜欢的是旅行,旅游在乎的是目的地,旅行在乎的是过程。”
“哦,还有这个差别,难吗?我是指,旅行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吗?”
“不难办啊,不过要下定决心,要做好筹备……呃……还要有胆量,攒足精力,可能条件会比较恶劣,如果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人还真有点难办了!”
“哇哦,听着好有节奏的感觉,好像已经出发去了很远的地方……”
“其实再远能远到哪儿,还不是离不了这个地球。一个在宇宙里这么小的星球都走不完,人可就真的太不值一提了……呃……我不是指你呀,我指的是人类!”
海于斯还在“参悟”,只见那位悦悦姐抱着小爵士走了过来。
“夸人都不会,亏你还在店里搞接待!”
这时,海于斯才先知后觉地明白了意思,边笑着还边说:“他没有夸我的意思,他是在夸他自己,夸他自己是人类!”
大男孩不害臊地补充道:“一直都是呀!悦悦姐,我不是一直都在自夸吗?按照刚才的逻辑,我当然算个值得一提的男人啦!”
就这样,在轻松的氛围里,嘻嘻哈哈了一通,直到海于斯收到方志德的短信,催她回去,她才意犹未尽地付钱离开。不过,在这个小店里,她为认识了悦悦姐、还有那个大男孩店员而高兴,那个大男孩的名字叫袁途,大家都管他叫小袁子,他的手机号记起来很容易 ,因为里面藏着五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