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开钥匙,租了四年的小房间这几天因为搬家,显得有点空。下午,是她第一次去他们的新家住。当方志德放下提包,用钥匙转开大门时,于斯只是在他身后默默等着,等着方志德口中的那个惊喜。房门打开,她刚想进门,他却叫停了她,说:“等等啊,穿个鞋套。今早刚打扫过的,晚点儿我再去买拖鞋。”说完,就从鞋柜里给她一沓鞋套,自己踏上了拖鞋,先进去了。
于斯穿上鞋套,往里走了几步,吊灯、沙发、地毯、电视,一个五脏俱全的家,她却不认识。收拾完东西,他走过来,朝于斯招招手。
“来,带你参观一下咱们的新家!”
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可靠,那么生硬。
她没有看到照片墙。他指指卧室的一面墙说那儿要装柜子,贴客厅里又太招摇;
她之前想把卧室贴上墙纸,他却说,自己需要冷静地思考,不想弄得花里胡哨;
她想要碎花的布艺沙发,却被一个灰色皮质的代替。
她想买一台复古台灯放在床头,此时却看到一个仿贝壳式的台灯。
……
这个家没有于斯的任何影子,从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客人、一个租房客,一个仅仅只是邀请来参观别人房子的人。她现在知道,他口中的那个惊喜是什么了,是一整个方志德式的世界。
“开心吧?这些天的努力没白费啊!”
面对方志德寻求肯定的目光,于斯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一个唯唯诺诺的夫人,她丈夫的理想就是她的,每天,她都围绕着那些不属于她的,却不断复述着这一切都是她曾梦想过的东西生活,他的丈夫回家,她给他做饭、洗衣服、给他捏捏肩膀,听他讲讲一天的工作,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探探班;和他丈夫一同参加酒席,她要强颜欢笑,忍受那些沉闷而无趣的家国话题。她会成为一个附属品,日积月累,爱情也会跟她脖子上坠挂的项链那样丧失光泽,当初那些求爱的理由,会变成男人求欢的借口。然后,她还剩下什么?像莱维妮娅
美国著名剧作家尤金·奥尼尔的戏剧《悲悼》中的复仇女神形象。
那样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被梦魇一口口蚕食掉吗?还是像娜拉那样成为一个小松鼠、小甜心
《玩偶之家》中娜拉的丈夫海尔茂律师对娜拉的称呼,具有强烈的对社会地位的暗示作用。
?
她看着他,他在她的眼里突然变成了一个警示。
“志德,我不想这样了。”
方志德没有放下笑容:“不想怎么?”
“我觉得这不属于我,这是你的家。”
方志德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的家?不,于斯,我没明白你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我。这个家一点点我的影子都没有,我脚上穿着鞋套,只是过来参观你的新房。”更多的话如鲠在喉。
方志德看了看她的脚,上前抠抠脑袋说:“哦,不是跟你说了,我还没来得及买鞋吗。下午给你买。就为这事啊。”
于斯顺势往后退了一步,叹了一口气:“你没懂,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我们有自己的房子呀,你的工作,然后,结……”
“能听我把话说完吗?从来都打断我!房子、工作那些都是你让我接受的,我觉得,跟你生活,我连一点幻想理想的权力都没有!”
也许从没有见过她这么激动,方志德一时语塞。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和徐兴?他们怎么你了?为什么要打人?是因为害怕吗?”
方志德紧握着拳头,对她急转的话锋,他完全没有料到。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觉得她是在挑衅他的尊严。
“谁他妈告诉你的?我打他,是给他一个教训,老子的女人也敢碰?”
“你的女人?”于斯摊开双手,好像在像整个世界展示那个残漏的自己。
“你其实只想掌控我的一切,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和你在一起,我每天担惊受怕,每天无所事事,每天都在胡思乱想,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
方志德怒从中来,一巴掌狠狠扇到于斯的脸上。这一次,她不觉得疼,也没流泪,而觉得自己全然从麻醉中醒过来了。
“你要不要脸!和他那一晚很快乐是吧?终于肯承认了,是吧!好啊!”
“我滚。”于斯看着丧失理智的他,冷静到凝固。
她的平静让她并没有手忙脚乱,也并没有捂着脸、掩着泪,冲到大街上去。她只是默默转过身,拿起包,脱掉鞋套,把它们物归原主。她没有回头,不管他在背后呵斥什么。
回到熟悉的住宅,那时候的记忆才是温暖的,她觉得他认真、上进、踏实。大晴天的,还浑身湿漉漉地来找她,说是给自己的思念降降温,她回寝室拿来毛巾,他佯装虚弱的模样,跟拍士力架广告一样;后来,他对她表白,这次表白很成功,也很轰动。他贿赂了整个剧社的人,大半夜把她约过去,说有急事,直到推开门,看到密不透光的黑暗中一个蜡烛围成的大大的爱心,她才恍然大悟。随后,手电筒里射出的一道道光跟一声声告白一样,汇集在他可爱而又害羞的脸上。他手捧鲜花,温柔坚定地对她说,“于斯,和我交往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那是她最最幸福的时刻。
后来,他们像无数对大学情侣那样,开始懂得爱的滋味,他们牵手、把校园当作整个风花雪月的世界周游,哪里是山,哪里有水,哪里可以布置浪漫,哪里又能引起遐想的趣味。牡丹园里,她献上了自己的初吻;在晴天时会晾满被褥的一座不知名的凉亭里,他第一次宣布他的宏图伟愿。然后,他把她送回寝室,恋恋不舍,让人羡慕。
在那之后她同意和他一块儿住出去,她料想的生活还可以更美好些。他们一起布置这里,搬家的时候天很热,看着满客厅乱糟糟的东西,已经大汗淋漓的她又急又气,他神神秘秘地进了厕所,过会儿,一盘子水泼到她的身上。她想到了那时傻乎乎的他,常常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就在这个厨房里,他给她做好吃的;凉台上,她告诉他怎么让十件衣物公平地拥有三个衣架;大厅里,不愿吵醒她,他就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床边,他们互相帮着对方回忆;毕业,一切又都只是回忆。
过去,每当想起这些,于斯都会舍不得他,觉得他的这种变化不是他个人能够左右的,只是“惯性”让他暂时失去平衡。今天,她没有这么想,不是为那一巴掌,为的是站在这个了无生气的房间里的那个她——已经不是那个满目疮痍,只会哭鼻子抹泪、只会逃避、只会迁就、只会怀念的女孩儿。她取下了那条印有他们首字母的项链,那条每次看到就不自觉感到绑缚的痛感的锁链。也就是在这样一个记忆把人扎得最痛的地方,她下定决心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她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