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穿过锁孔,畅通无阻,咔吧一声,锁头弹开。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祈安打开柜子,首先进入视野的就是一大摞书,他搬出来发现都是笔记,封面是满满的少女心和文艺风,但一看就是十几年前的东西,文案和插画都很有年代感。
打开最上面一本,扉页上写着“李雪”的名字,字迹娟秀,内容都是些学习笔记,医学方面的,下边几本都一样,除了学习笔记就是值班日记。
周祈安把这些都放在一旁,又从柜子里拿出来一本相册,前面一多半都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有他父母结婚的照片,有他的满月照,还有周韬他俩出去旅游的风景照。
后面就是周韬带着他来到这里之后拍的,跟奶奶的合照,周祈安的小学毕业照,还有一张他和徐成夏天打篮球的照片,不知道周韬什么时候拍的,但是能看出来他经常自己打开看。
合上相册,又看到一小筐儿童玩具,积木画本小手枪,他都没有印象了,只有一个小熊玩偶还记得。周祈安把这个小熊拿出来,笑了笑,那个时候周韬每天喝酒发脾气,他就自己抱着小熊躲去奶奶屋里。
柜子最底下,是一只装鞋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沓书信,是周韬和李雪结婚前交往时候写的,还有一些应该是对他们有意义的小物件。
周祈安在面前摆了一堆,没有他想知道的东西,都是些陈年旧物罢了,周韬还都一件件留着。他叹了口气,一件件又按原样放回去,既然他想留就都留着吧,还有这间小屋,也一并都给他留着。
正原样往里放着,周祈安看到贴着柜壁的地方立有一张纸条,便伸手拿出来看,上面写着一句话:想知道你妈妈的事就去问李辉吧。
周祈安拿着纸条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爬起来就往楼下跑,出门前只跟奶奶撂下一句要去找辉叔就走了。
奶奶害怕他这暴脾气会出什么事,赶紧给徐成打了个电话让他问问怎么了,徐成了解情况后立即联系周祈安,可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徐成和奶奶都没有李辉的电话,两个人只能各自在家里干着急。
周祈安跑到李辉家里,见锁着门,又跑去李辉常去的市场,还是没找到,刚想拿出手机来问问他在哪儿,发现手机落家里了。于是他又返回李辉家,在他家门口等着,来回这好几趟跑出来一身汗,他把外套脱了,只穿着一件灰白条纹的毛衣。额头上都是汗,后颈上也一滴滴地往下淌,他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鼻翼也一鼓一鼓。
周祈安坐在李辉家门口的楼梯上,眼睛盯着地面,一直在想周韬那张纸条上的话,好像他知道自己会死一样。
他越想越不对,猛地起来就往楼下跑,想回去拿手机向李辉问个明白,快到楼下的时候,李辉夫妇俩拎着几袋子菜回来了,一见是他,高兴地说:“祈安?你怎么来了?今天真是赶巧了,我家你姐姐和小檬也回来,这不买了一堆菜来,正好咱爷俩一起喝点。”
周祈安见婶子也在,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绪,说:“不了叔,我来是想问你点事。”
李辉看他那表情,已经猜到了个大概,说:“好好好,先去家里,进去慢慢说,”又拍了拍他的后背,“看你穿这点衣服,不冷么?”
周祈安这才想起来外套落上边忘拿了,说:“没事儿。”
到了家里,李辉让老婆进屋去,又给周祈安倒了杯热水,和他面对面坐下,问:“想问什么?”
周祈安刚才有无数个问题,现在见到了李辉,想知道的马上就有答案了,可话到嘴边,一句都问不出来。
李辉看他难受,便替他开了个头:“你是想问你妈妈的事吧?”
周祈安一愣,心中的疑虑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还有,我爸是不是自杀的?”
李辉看着周祈安,脸上说不出地惊讶:“自杀?你听谁说的?”
周祈安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来找你是为这个?为什么我爸自己不跟我说?他弄个纸条放柜里不就是知道自己会死么?”他越说情绪越激动,两只耳朵涨得通红。
“你先别着急别着急,这事儿啊长着呢,你想知道我跟你说,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听完了不能冲动,听见没?”李辉知道他这个侄子的脾气,跟他爸一样犟得很,不过周韬是那种不声不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软脾气,而周祈安则是惹着就能爆的炮仗脾气,还不如周韬呢。
他越是这样说,周祈安就越想知道,说:“知道了,快说。”
李辉便把周韬来这里的来龙去脉都跟他讲了一遍。
李辉早些年是个菜贩子,早在现在这个大市场形成之前就在那条街上卖菜,那个时候还没有城管这一说,大家抢位置占地形各凭本事。
李辉仗着一身膘在那块儿混成了个小小的地头蛇,又凭着一点经济头脑组织起了大市场的早期雏形,后来政府见有利可图便横插了一杠子,借着整顿市容的幌子把这个小市场纳入了政府管理,向摊主们征收租金。
在政府的支持下,这个市场越做越大,虽然表面上归政府管,但市场里都知道辉哥这号人物,原因就是刚兴城管那几年,辉哥带着一帮人没少跟他们干架,交道打多了,也就混熟了,主要是他们这帮人太难缠,城管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此给市场里的摊主们挣了不少方便。
周韬带着周祈安刚在这落住脚那年,正是李辉几进几出城管大队的时候,周韬带着心事来,一直在打听这里人脉广的人。几经周折认识了李辉,喝了几天酒之后便成功打入了内部。
“你爸问我打听个人行不行,我说只要是这块儿的,别说人了,狗都没问题。他说有没有个叫陈金泉的,家里挺有钱,三年前因为自杀,被送进了xx医院。他问的这个人倒是好找,只不过他本人因为杀人进了监狱,你爸说他知道,只要陈金泉家是这儿的就行。再多的他没说,我也没多问,后来时间长了混熟了,也可能是实在太憋屈了,有一次我俩喝酒的时候,他扯着个由子就全倒了出来。”
周韬和李雪都是大学生,在求学的火车上相识,互通地址后以信相交,不多久两人便确定了恋人关系。李雪是医学生,周韬入的化学系,两人异地四年,后来李雪又攻读了硕士学位,等于是七年的爱情长跑。李雪毕业后两人结婚,但李雪因工作忙,三年后稳定下来才生了周祈安。周韬是个软糯脾气,对待李雪很是温柔,两人结婚七八年从没红过脸,李雪忙他就多抽时间照顾家里,平时烟酒不沾,典型的顾家好男人。
周祈安五岁的时候,李雪有一天赶上值夜班,临走前还给刚下班的周韬父子包了饺子,可是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周韬半夜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是欺诈电话,直接挂了,等第二次电话再打过来,周韬就走不了路了。
等周韬到医院时,杀人的被带走了,李雪也抢救无效停止了呼吸。周韬哭着闹着不让火化,就一直在尸体前面守着,不吃也不喝,最后没办法了,周奶奶哄着骗着给他喝下一杯镇静药,这才让李雪入土。
周韬醒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哭累了昏睡,醒了接着哭。医院里举办了悼念仪式,也派了代表过来慰问,院里给出的解释是患者陈金泉自杀未遂被送来医院,昨夜清醒过来情绪过于激动,失手杀人,现已被警局带走调查。
周韬一开始伤心过度,心思只沉浸在失去挚爱的痛苦里,现如今缓过神儿来,又被愤怒填满了胸腔。他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地要往警局跑,周奶奶拦不住,只好叫了他几个朋友帮忙看着。他在警察局里大闹了一通,被请了出来,还不死心,又在门口闹,被朋友架了回去。
后来又天天去医院闹,有个护工看不下去了,把他叫到一边,跟他说那个人其实不是误杀,而是挣扎了一番之后李雪说要给他打镇静剂,他一怒之下拿旁边水果刀故意捅的,直接捅心脏上了。
周韬大受刺激,非要抓着这个护工去警察局作证,要让杀人犯判死刑,可护工一听要去警局立马翻脸不认人,矢口否认自己说过的话,最后直接把工作辞了,无处找寻。
越是这样,周韬越像是魔怔了一样,天天来医院找人,搅得各处不得安宁,甚至因扰乱社会秩序被警察带走过一次。那几个朋友刚开始觉得他挺可怜,也抽时间过来看看,后来觉得他有点疯癫了,便总找借口说忙。
周奶奶见自己儿子再这样下去就废了,就算不为了他自己,也得为才五岁大的周祈安想想,亲妈刚过世,当爸的再这样闹下去早晚得把孩子毁了。
周韬再跑去医院闹的时候,周奶奶追了过去,挤进人群跳起来给了他一巴掌,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吓了一跳,刚还叽叽喳喳的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你儿子还活着呢!你想让这一家子都陪葬吗?!”
也不知道这一巴掌是把他打醒了,还是打废了,周韬从医院走回家,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从那时起他虽一次也没再去闹过,却也一次门也没出过。工作没了,整个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喝酒抽烟,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饿了也知道吃饭,渴了也知道喝水,动不动就朝家里人发脾气,两年里胖了快一百斤。
可能那种绝望只有周韬自己能体会,戛然而止的感情,没有什么可以依附,就那么空落落的悬着,向上走没有希望,陷进去遍体鳞伤。
“就这么像个废人一样过了两年,你奶奶被查出来胃癌晚期了,从确诊到去世总共没超过俩月,你爸这才把魂儿找回来。安葬完你奶奶,你爸才发现你有点不正常,去医院查了查说是轻度自闭症,可能是被你爸吓得吧,反正就问啥都不说,就自己待着。谁知道是他一早就想好了非得要弄死这陈金泉还是赶巧赶的,他打听了陈金泉的老家,然后带着你就搬这来了。我这么琢磨着,陈金泉因过失杀人罪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等他出来的时候你可能正好满十八周岁,你爸又不偏不倚地租了个独居老太太的房子,他可能早就想好等那畜生出狱把他弄死了。”他又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点儿过于主观了,赶紧补了一句:“不过这些都是我琢磨的哈,你爸也没跟我说这些,可也只有这样能解释得通他为什么要给你留纸条了。”
周祈安全程没说一句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眼睛好像在盯着李辉,又好像是看着别处,表情有些呆滞。
李辉看他愣着,叫了两声没反应,正要起来拍他一下,周祈安突然开口说:“我知道了叔,先走了。”
李辉说:“还走啥,你姐姐姐夫下班过来,这都五点多了也快到了,你就在这儿吃呗,多久没来了都?”
周祈安摇摇头往外走,说:“不了,奶奶还在家等着我呢,走了。”
李辉也知道他现在没心思吃饭,虽然也心疼这个侄子,可到底帮不了他什么,还不如回去跟自己奶奶哭一哭舒坦,于是送出门去,看着他从楼梯上拿着外套下楼了。
李辉回到屋里还是不放心,披上棉袄冲屋里喊了一声:“我出去一趟!”就急匆匆跟下去了,他一直在后边跟着周祈安到他家楼下,看着他上了楼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