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雪破空,红梅倚小窗。
金丝绣繁花锦被中的姑娘小脸削尖苍白,并不是那般乌黑的青丝在这没有血色的面容映衬下,倒也有那么几分顺眼。室内沉寂,一双空洞而苍茫的眼睛睁开,黑沉如死水,良久才眨了一下,依旧一动不动。
有开门的声音传来,有人走过来,然后眼前出现一张四十岁左右女人的脸,那女人见她睁着眼,面上惊喜和担忧混为一体。“二小姐,你可终于醒了!”
杨昭闭上眼,从身体里散发出的疲累教他不愿再睁开,只那女人匆匆忙忙的声音呼啸着涌入他脑海,带来一阵头晕目眩,他只得睁开。
人死后是什么样?这样?
杨昭周身酸痛,伸手掀开被角,想要坐起来。
然他没能坐起来。
透过山水屏风,呼啸着一股冷冽的寒风,室内燃着好几个炭盆,却有一股寒意自身体里散发出来,是他骨头里渗出的寒意。
他放弃了,就这样躺着。
与此同时,屋外响起好几道脚步声,裹挟着纷扬的雪花,冷冽的寒气绕过屏风而来。
“乐乐,你醒了?”率先映入眼帘的人是个中年男子,声音浑厚有力,与他说话时低沉温和,黑色的大氅披在他身上,被人接过去后露出一身墨蓝色衣袍,眉目硬朗,有被风雪摧折后沉淀下来的坚毅与刚强。他的眼神甚是温慈,担忧之情不似作伪。
“二妹,你可有哪里不适?张大夫在这儿,让他替你瞧瞧可好?”跟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少年约莫十又八九,身姿挺拔,眉目清俊,肤色稍深,对他说话轻言细语,如同轻哄三岁小孩。
见杨昭不说话,中年男子起身腾出位置给张大夫诊脉,张大夫年约五十,微胖,看起来慈眉善目,笑着对他道:“二小姐方才醒过来,且让老夫替二小姐仔细着检查一番,以免呀身体不适。”
除此三人,方才离去的中年女人也在,四人皆是有些小心翼翼,又皆笑意以对,似乎还有些紧张地看着张大夫抚上杨昭的手腕。
杨昭伸手拦住张大夫替他诊脉的手,四人皆是露出几分果不其然的神色,转瞬即逝地换上小心翼翼的笑意。
“二小姐啊,先让张大夫替你瞧瞧身子,不然你会难受的。”中年女人哄劝道。
杨昭滚动着喉咙,只觉酸涩疼痛,如被堵上一般,试了良久才找回点声音。“我没事,你们认错人了。”这声音着实低小,沙哑而艰涩。
杨昭不欲多言,多年的本能让他不欲躺着形成受钳制的位置,便撑着周身散架似的无力想要下床来。
“乐乐,不要乱动,你身子还没好,乖乖躺着。”急忙伸过来的手按住杨昭的手,温暖的体温在触上他的手背时甚至带着几分灼热,无所遁形的是他冷若冰霜的体温。
这一下的触碰让杨昭愣在当场。
覆住他手背的手不止没有离开,反而将他的手握住,温暖而宽厚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这孩子手太冷了,奶娘你再去拿几个汤婆子过来,再命人多加几个炭盆。”
“是,将军。”中年女人应声而去,满目疼惜。
杨昭从被握住的手上移开目光,抬眼打量眼前之景。
他看见,床前摆着一双绣南珠绣花鞋;他看见,他的手没有穿过他们的身体;他能感受到体温,还能感受到疼痛;他还看见藕荷色纱幔,金丝楠木桌,临窗两把红漆椅,高几上放了个景泰蓝缠枝梅瓶,里面插着一只疏影黄腊梅。
陌生的人和房间,陌生的身份。
“你们是谁?我又是谁?”
终于,三人在杨昭迷惑的眼神中,瞧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端倪来。
***
“二小姐的情况老夫也头一遭遇,难判病因,只知二小姐忧思成疾,郁结不散,恐有此之因,却也难说……”
杨昭临窗而坐,身上披着毛茸茸的貂裘,一头青丝披在肩后,身上还盖着厚毯子。窗子已被关上,透过不甚明朗的天光,镜中人面颊凹陷,下巴削尖,面色苍白中透出颓丧的蜡黄,眉眼沉沉无光。可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他杨昭的脸。
是他死了变成沈将军的女儿沈与乐还是她沈与乐做梦在梦中过了杨昭的一生?古人曾有庄周梦蝶的典故,幼时读之不免嗤笑,世人皆知蝴蝶是个畜牲,又怎会做梦?而今体验一回,忽然困顿。
分明切身历经过的事,如今忆起来,倒恍似在别人的梦里信以为真不可自拔一般。
是假的吗?
那可笑可叹可怜可悲的一生,就是一场梦?还是说,这是一场倒转重新开始?
杨昭伸出手,眼前的手手指纤细,虽细皮嫩肉却无力羸弱,如同他如今的身体,破败的、无用的、行将就木的。他的手摸上脖颈上的青紫色勒痕,那是沈与乐自杀留下的痕迹。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用束腰缠住床头,一头挂在自己脖子上试图滚下床来自杀。
她确实做到了,被救回来的人,是他这个叫做杨昭的拥有全新记忆的人。
命运其实并没有真的垂怜杨昭,因为沈与乐是个半身不遂的人,她的双腿全然没有知觉,并且没有丁点武功底子。这具残破的身子沈与乐大约从来没有爱惜过,也许不知哪一天的哪一个时刻,沈与乐突然就不行了。
没有了沈与乐,这个世界还会有杨昭吗?
死在二十三岁那年的杨昭,在五年前的今天,还存在吗?
“爹爹,妹妹是不是醒了?”少女清脆利落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然后消声一段时间。
定是在说他失忆的事,杨昭放下镜子。
既来之则安之。
少女终是进了门来,杨昭侧过头来,在光影之中愣住。
“……杨昭,我有喜欢的人,若非你,太子不会去沈家求娶我,我也不会嫁给一座宅院……我这一生,我沈家的一生,都是你们毁掉的。”
沈梨清,太子妃,竟然是沈与乐的姐姐。
着浅黄色裙衫披狐裘的少女走近,清丽的轮廓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记忆中是逐渐死去的躯壳,而在他面前的少女,仍旧神采飞扬,利落潇洒。
尤见故人,该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还是世事一场大梦的庆幸?
“妹妹,你可还记得我?”
连声音都是不一样的。行将就木的人,嗓音如旧琴嘶哑,听不出半点波澜。
杨昭摇头。
沈梨清的神色还是在那瞬间愣住,然后悲伤在她眉眼间弥漫开来。多年后的沈梨清是隐忍而萎靡的,没有生机的人一同散发出来的腐朽,连他也历历在目。如今十四岁的沈梨清是坚韧的,她的情绪有温度,虽克制而隐忍,确是切切实实着。
“忘了……也好,你想知道的,我会一一讲给你听。”
“谢谢!”
这话语疏离得陌生,沈梨清一愣,憋回眼眶中的泪水,笑道:“我是你亲姐姐,永远不用对我说谢谢。”
杨昭不语。
这声谢谢,是对五年后的沈梨清说的。谢谢她,给了他毒药,谢谢她,让他糟糕的一生终于得见尽头。
他那一生,行到那儿的时候,实则就是个坠无底洞的过程,只会更糟。
他那一生啊,抗争过抵抗过不屈不服过,最后还是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也许乐乐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件好事,至少她可以心平气和的与我们讲话。”
沈华珹微叹。
“走吧。”
在门外看了许久,沈华珹终是转身,挺拔如松的沈长庭跟在身后。
“我想知道,我的腿是怎么回事。”
沈梨清神色微顿,终是缓缓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