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与乐身子不好,杨昭深切的体会到这副身子带给他的羸弱与无力。苏醒过来的这几日他常常困倦,不是捂在被子里就是捂在轮椅上。关外的天冷得彻底,而沈与乐骨头缝里的阴冷在这恶劣的天气里没有一刻停止过作祟。
故而,他未能踏出过房门一次。
沈长庭与沈梨清皆是用剑,三尺三的玄铁剑挥舞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有如一道道开天辟地的光,清冽的,流畅的,赏心悦目。
沈家的剑法凝练、简洁,没有多余的花招,直来直往,凭的就是一身的浩然正气与英勇无畏。
少年的朗与少女的飒挥洒天地,如鹤唳晴空,似蛟龙游走,翩然间得见剑势卓然,回旋中灵动有度。
荡起碎雪纷纷,沈梨清收剑踏步而来。少女仪态挺立中见端方,步伐不快却稳健有力,行走雪地如履平地,裙裾飞扬蹁跹。为练武她穿了身样式简洁的束袖长裙,利落非常。
“妹妹你以前从来不看我们练武。”
“因为一看你们练武,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吗?”
“……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走过来的沈长庭闻言柔声道:“乐乐,你别误会你大姐……”
杨昭平静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他笑了笑,又补充,“至少这一生还不算太糟。”
“武练完了,沈公子、沈姑娘,我先走了。”
他做不到与沈家人亲切,却也没到疏离的地步。
轮椅轱辘辘地转动,奶娘推着他回房。沈与乐的身体不中用,哪怕奶娘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眼睛,他还是觉得身子冷得发僵。
“奶娘,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后推着轮椅的奶娘并没有立即回答,直到轮子转动了五圈,杨昭才听到奶娘略带叹息的声音:“二小姐以前不亲近人,也不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杨昭打断她:“你们待我都小心翼翼,我以前该是娇纵蛮横敏感多心,稍有不如意就要大发脾气,甚至时不时都要想出点办法来自杀,闹得所有人都诚惶诚恐。”
杨昭心里冷哼一声,沈与乐这个小姑娘倒是贯会折腾。
奶娘闻言心疼道:“不是的二小姐,这些都是有原因的。”
杨昭张了张嘴,眸光掠过庭院,再没收回过目光。
细雪扬空,自那人周身落下。
修长清致的手撑一把竹伞,伞面素静,行走间细雪自伞面吹落。他的步子不大,行走间衣玦飘然,上好的白玉珮挂在腰间。洁白的狐裘披在他的肩头,与众不同的是领子上镶着的是一圈黑毛,凭添了三分冷峻。
乌发束雕玉冠,色泽清润。他的眉眼沉静,伴着细雪,恍如谪仙落尘。凤眼微狭,长眉似修,修挺的鼻梁,轻抿的薄唇在雪色里依旧不改红润。
面若皎月皑皑雪,色如温玉款款来。
时人常有“北仙南魔”之说,此仙此魔皆在眼前。世人道他白衣胜雪,君子天下无双;世人道他墨裳旖旎,勾人摄魂无常。
这世上顶顶清贵的好儿郎,身姿修长,芝兰玉树,只这般静静站着,就有一番不可测度的气势。
这般年岁的他,贯来是清冷带着几分疏离的,后来的他,是冷血无情凉薄如斯的。如今在杨昭面前的他,已有他当年看不见端倪的迫人之势。
当年若有今日所见所悟,一切尚可悬崖勒马。
带起一分浅淡的笑,他道:“二妹妹今日可好些了?”
身后的奶娘先行行礼,“拜见阆王殿下。”又对杨昭提醒道:“二小姐,这是阆王殿下。”
阆王,六王爷,林殊泽。
杨昭抿着唇不语,胸腔里熊熊燃烧着对他刻骨的恨意。那烈焰往上灼烧着他的喉咙,腥甜与苦涩阵阵翻搅,直如翻江倒海。而痛楚,深入四肢百骸。
奶娘见他不语,只好歉意地替他解释道:“二小姐最近发生了一些事,还请阆王殿下不要怪罪。”
“无妨。”
“奶娘,我的腿就是为救他而废的吗?”杨昭的嗓音细弱,带着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脆弱与单纯。只是一个简单的疑问,却让在场众人都听出了不忿。
“……”奶娘岂敢回答,若是回答了,不就是在责怪阆王吗?
“是。”在一片沉默中,回答他的是林殊泽。“二妹妹确为我所累。”
“奶娘,回吧。”
闻此,奶娘诚惶诚恐地行了礼,推着轮椅离开。
那轮椅上的少女,似不是为了答案而问一个问题,而是为了确认答案而问一个问题,答案确认后,她认命的坦然接受这个注定了的结局。就好像明明觉得不值,却还是无所谓了。
以前,这可是她胡闹的筹码。
考究的目光追随着杨昭离去一段距离,林殊泽才带着一行人自相反方向离开。
“二小姐,你以前最爱亲近阆王殿下,亦是最听阆王殿下话的,为何今日却有些反常呢?”
伴随着车轱辘声和奶娘的疑问,杨昭只道:“奶娘,我累了。”
累了,就不要说话来打扰他了。
沈与乐大概是个猪,不止瞎了眼还被蒙了心。当初会救林殊泽导致自己被践踏于疯马马蹄之下,一生半身不遂成为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原来竟都是对林殊泽暗生情愫。
可怜她这一生,做着春秋大梦,困于轮椅一生,却死于及笄那年。
林殊泽啊林殊泽,我回来了。
一切重新开始了。
难道事出有因,就能够情有可原吗?
沈梨清说得对,我们都太不懂人心了,所以这一次,他会徐徐图之。
***
林殊泽最终没有死在战场,一刀贯穿心口,他还是挣扎着活到了太子府。
十个日夜的折腾,他气若游丝,仍是来到沈梨清死的院子。
这个院子为囚禁杨昭而存在,自然是在隐秘的位置。三年的囚禁他再多的锐气也被打磨个彻底,自然不记得这个院子是何模样。
上山的路林殊泽要一个人走,身后几十丈远浩浩荡荡跟满了人,从侍卫到医官,不一而足。
那是白茫茫的一片,厚雪积在山脊深谷之中,像没有尽头。杨昭活着的时候,记得那年格外的冷。路自然不好走,何况还是半死不活的人,没从山上打滑的青阶滚下去,也算是他的运气。
林殊泽受伤之后杨昭的魂魄就变得虚弱了,他能看见自己的魂魄被撕扯出一个一个的大洞,透明的什么也没有的身体,渐渐飘不动了。他时常坐在树上等林殊泽走远,才飘过去追上,但更多的情况是时间都够他睡上一觉了,林殊泽还没离开他视线。
身后的医官脚肚子一直在打摆子,哭哭啼啼一路,被人拎着跟上。医官大抵是怕林殊泽死在半路,可他到底也撑到了,没能如医官的愿。
那个院子,长廊环绕,庭中有不少树。他曾在那儿喝过酒,在满树繁花的春日,就着落英缤纷。院后不远临着瀑布,时与天地苍茫融为一体。
“太子殿下,那日,太子妃就是在此处被发现尸首。”
“都退下,谁都不要进来。”
众人不敢从。
顶不住寒冷的侵袭,林殊泽咳起来,声音在暗哑中不容置疑。“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众人不敢不从。
林殊泽站在沈梨清死去的位置,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一动不动。
后来他走近囚禁他的屋子,取下身上的大氅,杨昭在他后背看到泅开的鲜血,像一朵艳丽的花正在绽放。
空气中的血腥味在冷冽中格外突兀,林殊泽回过身关上房门,嘴角流下的血正顺着前襟滴落。
杨昭的尸体还在里面。他死后,没有人替他收殓尸首,难怪他会成为孤魂野鬼。不过现在连他的魂魄也要消失了,他身上的大洞几乎将他吞噬,他的双脚正在消逝,他的眼睛正在模糊……
这世上的最后一眼,是隆冬的白和再走不过去的雕花门。
……
这一夜杨昭再睡不着,与林殊泽的相见教他亢奋到浑身颤栗。
事实上,自从成为沈与乐后他没一个夜晚能够安睡。死前的伤痛、不甘与离谱的身份搅得他不安,怕这是一场荒诞的梦,怕这是上天开的一场玩笑。
但与林殊泽的相见让他确定了一件事,他可以重新来过。他可以赌一次,赌他的命运、姨母的命运、天阙阁的命运、沈家的命运、沈梨清的命运、太子和林殊泽的命运都将被他改写。
他想大笑!
上苍曾薄他,原来也曾厚待于他!
林殊泽啊林殊泽,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