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兄妹二人皆有晨起练剑的习惯,杨昭依着二人的时辰,被裹得严严实实来到练武场。
远处雪山连绵,曾是陡崖峭壁,曾是关山万里。
杨昭的到来兄妹二人颇有些吃惊,他无所谓道:“我喜欢看你们练剑。”
这话实是真话。
他也怀念他那些或张扬或恣意的日子。怀念自由的风;怀念挥剑的锋利;怀念在马背上奔跑的肆意;怀念醉卧佳人怀的温软。
他是杨昭,张扬热烈,潇洒恣意。
世人敬他畏他,骂他咒他,辱他讥他,莫不想成为他。
云起雪飞,风起天阑。
二人是皎皎璧月,亦是那苍穹上的鹰。
而他,是搁浅的鲲,终有一日要扶摇直上,改天换地。
用早膳的时候沈华珹和三人一起,同来的还有林殊泽。如今的林殊泽面容尚没有往后的那般轮廓分明,清隽的眉眼装着他与生俱来的清冷,一同将他的伪善给掩藏在善欺的面容下,丝毫不露。
他今日是身流云华服,腰束玉带,长身玉立。少年如今的身高与多年后一般无二,唯这般的突飞猛长显得身形过于消瘦。
见他进来沈家兄妹自然要行礼,杨昭淡淡看了眼,没有任何表示。
打圆场的还是沈华珹,许是因沈与乐寻死觅活的性子,他没有责怪。“六王爷海涵,是老夫平日里疏于管教,我这二女儿实是娇惯了些。”
“沈将军严重,二妹妹对我有救命之恩,本就不需多礼。”林殊泽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在沈华珹面前,他还摆不出王爷的架子,而偏偏他可以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温和有礼,宽宏大度。
杨昭不喜欢沈将军替他的行为承担过错,他本没有做错什么。以前沈与乐对谁都可以无礼,唯独对他林殊泽言听计从;今天他杨昭对谁都可以谦让,唯独不会对林殊泽毕恭毕敬。
“阆王殿下金口玉言,想我沈与乐在殿下面前这点特权还是有的。既然如此,沈将军方才的话不对,您既没有疏于管教,我亦未曾娇纵无礼,相反,我方才的一言一行未有半点僭越。阆王殿下,我所言可对?”话是对林殊泽说,杨昭却是不愿看他,言罢将筷子递给沈华珹。“沈将军,请。”
此一举非为恩,实为情。
全他父女之情,感他父女之义。
杨昭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相反,他甚至是个乐于涌泉相报滴水之恩的人。可这世上的事太过于复杂了,非以非黑即白之理能够讲清。故而何为恩,何为情,何为礼......他向来分得明明白白。
林殊泽的眸子生得不错,里面黑黝黝的,像沉着墨玉琉璃,温和的时候显得润泽,似有一层雾气,能轻易将人蛊惑,却没人看得清。
“二妹妹所言极是。”他道。声如昆山玉碎,清冽珠玑。
沈华珹一愣,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爽朗大笑不停。“爹的牙牙是长大了,不止伶牙俐齿,还懂得孝顺爹爹了。”
杨昭今年二十有三,对这样的夸赞实在无感,象征性地扯了扯嘴皮只管喝粥。
杨昭食欲不错,沈华珹乐见其成,整个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半点没有一方将领的威严。
食毕,沈华珹请进来一人。
“乐乐,赛神医找到了。”
杨昭不明所以。
在杨昭面前的人,有黝黑的皮肤,纵横的沟壑遍布脸上。这个人个子不高,只到沈梨清肩膀,戴着深褐色的帽兜,周身及头发上皆穿戴着骨头类饰品。
“请姑娘脱下鞋袜。”
杨昭被安置在自己床上,奶娘过来帮他褪下鞋袜,男子在屏风后等候,沈梨清坐在一旁陪着他。
原来,沈与乐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赛神医出现在龙虎关外,赛神医脾气古怪,坚持不肯去都城北辰。而沈与乐本是不愿在冰天雪地里出门,直到林殊泽言愿意陪同前来。就连赛神医亦是林殊泽冒着风雪前去请来的,昨日刚好是他回来的日子。
赛神医在他腿上按摸敲扎一阵,又望闻一番,方才走出屏风。沈华珹将赛神医请了出去。
相比其余众人的期待忐忑,杨昭内心毫无波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双腿的现状,也没有人比他更知晓如何才能使这双腿恢复。
这世上能救这双腿的人唯有两人,缺一不可。
“赛神医,我儿的腿情况如何?”
“沈将军,姑娘的腿已然回天乏术,不若接受现实,另寻他路为好。”
......
龙虎关外群山连绵,朔雪皆停,凛凛雪色映照成辉,万里无极。面对山河万里的绵延起伏与宽阔壮丽,人总会在自身的渺小下重拾内心的寂静。
有风而过,群山回响,如有巨龙卧伏,久久回荡。
“乐乐。”黑色的大氅披在杨昭肩头,杨昭回头,守在一旁的奶娘已然退了下去。虽说看起来如今的沈与乐不会再轻易地寻死觅活,可奶娘依旧寸步不离。
沈与乐的这个奶娘,是个练家子。
杨昭打招呼。“沈将军。”
“怎么来这儿了?”
“这关外的千山万雪,别有一番风味。”
沈华珹负手而立,站在城墙上,他生出的不是老当益壮的豪气万千,反而是哀人生之多艰的怆然:“天地浩然,人不过沧海一粟。”
这个父亲,铁血沙场戎马一生,在面对自己女儿时,却是无能为力的心酸。
“沈将军怎么来了?”
这个驰骋战场的铁骨汉子,一双清明的眼霎时变得有几分混浊。
长吸一口气,空气中散开一层白雾。
“乐乐,爹爹从没有问过你你有什么心愿。你若是有任何想做的事都可以告诉爹爹,爹爹定会帮你实现。”
杨昭呼出的气息氤氲在眼前,白茫茫一片。
他有很多愿望,却没有一个可以告知他人。同样的,没人可以替他实现。
“我自己的腿我比谁都清楚,赛神医医不好。”这些年,想来上至御医下至民间各方名医、游医都被沈华珹请了个遍。“需要接受这个现实的人不是我,而是沈将军你。”
杨昭不是沈与乐,不需要遮遮掩掩,也不需要考虑他是否承受得住,再者这世上还有哪一件事是他承受不住的?
“沈将军,鬼门关前走上一趟,看不明白看不开的很多事突然就豁然开朗了。'我'这许多年来定然被迷困住而做了不少糊涂事,无论以前为何,今后都不会重蹈覆辙了。”
“我这双腿,好得了好不了都没所谓,我这一生,有这腿没这腿都没有影响。人生在世还有漫漫几十年,拘泥于这双腿困顿于这双腿,岂不是辜负了我的大好年华?”
杨昭的双眸在寒雪映衬下亮起微光,恰如星辰渐起。“沈将军,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沈与乐了。”
林殊泽,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杨昭了。
沈将军蠕动着唇畔,长长一声叹息后朗声道:“乐乐,你长大了,竟然是你反过来安慰爹爹了。”
杨昭笑笑:“早该长大了。”
沈与乐与他一样,不辨人心,不分黑白。既然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么就由他来代替她走完这一生。
沈华珹伸手摸摸杨昭的头,“这些年苦了我儿了。”
这一动作猝不及防,杨昭内心的抗拒也不过一瞬而逝。原来他如今也不过十二岁啊,正是该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时候,正是该无忧无虑的时候。
可惜,如果没有重来这一生,他上辈子是没机会享受这些的。
伤春悲秋不是杨昭的作风,他很快就心安理得并且颇有几分享受沈与乐该有的一切。
沈与乐就是他,他就是沈与乐,哪怕沈与乐是个女的又如何?当年他寻欢作乐之时不知看了多少白花花的身子,如今当一回女子就当徒增新奇了。
“沈将军,说起来,我现在就有一个愿望。”
“说来爹听听。”
“我想学武,学沈家剑法。”
沈华珹手上动作停下,蹲下身平视着他。“告诉爹爹为什么?”
杨昭面不改色:“因为我是沈家人。”
这话不知触碰到沈华珹哪个心弦,他认真而严肃地盯着杨昭看了一会,转瞬就几乎老泪纵横。
“习武很苦,乐乐可受得住?可想清楚了?”
“沈将军,身为沈家儿郎焉有手无寸铁之力之理?我想习武,不是一时兴起,而恰恰是深思熟虑。”
“好!好极!不愧是我的女儿!”沈华珹喜极大笑,声越山雪。
杨昭亦笑。
习武一事不止为日后他恢复武功埋下伏笔,亦为沈家留下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