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是说二妹要习武?”
大步流星走进来的沈长庭方跨过门槛就迫不及待问出口。他今日一身灰蓝色长袍,手中握着长剑,气度沉稳,唯话语中有几分意外,不知是惊是喜。
沈梨清随在他身后,高挑的身量穿一身胭脂色长裙,裙裾飞扬,带来份别开生面的惊艳。在杨昭见过的女子里,沈梨清算不得多美,顶多中上之姿,然她脱颖而出的在于一身气度。沈家乃将门之后,沈梨清将将门忠骨的韧与锐完美的结合在一起,既不会存高不可攀之姿,亦不会让人有亵渎之意。
杨昭喜欢她身上既有江湖儿女的飒爽,又有忠义之士的不折,以及难能可贵的不愚。
与二人点头致意,杨昭继续喝他的茶。杨昭素来不是风雅之流,亦没有喝茶品茶的习惯。怪就怪在这边外苦寒,沈华珹亦有艰苦朴素之心,寻常粗茶苦不堪言,却正对上杨昭胃口。
原来重活一世,改变的不止心性,而是实实在在的重新塑造了他。
“是啊。”沈华珹甚是欣慰,“是你二妹妹主动提出来的。”
沈梨清坐在他身侧,笑道:“这是好事,妹妹性子果然沉稳不少。”
杨昭应她:“是以前太不懂事了。”
“只是爹,这事恐怕得从长计议,尤其是二妹再过几日就要返回北辰了。”
“回北辰?”得,沈长庭又说了件他不知道的事,这就是“失忆”的坏处。
沈华珹对他道:“喔,这雪如今也停了,六王爷派人前去探路的人回禀说再过两日就可以通行了。你出来快两个月了,你娘她该着急了,也是时候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当今天子明辰帝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他既要用着沈家,又千方百计防着沈家,留沈与乐与她娘在都城,恐也是牵制之用。如此说来,林殊泽会不远千里送她前来,恐也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天家无情,帝心难测,说起来也是他栽过跟头才不疑的道理。
……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征求杨昭的意见时他同意了。
与沈家兄妹的相处算不上多热络,和睦与共却是绰绰有余的。
寒冷的天气里,出门的确十分困难,特别是杨昭拖着这副半死不活的身体,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沈家兄妹没事就过来陪他,讲一些过往的细节,以期他能记起些什么。
“我记得有一年……应该是妹妹六岁那年,爹带我们去打猎,妹妹知道了一哭二闹死活要跟着去,爹没有办法,特意安排了一辆马车带着妹妹去。我记得那时候天也冷,只是还没下雪,妹妹在马车里睡着了,爹不好叫醒妹妹就带着我和大哥先行去打猎了,谁知道妹妹醒来知道爹先进林子了,哭着要去找。宋妈妈没办法啊,马车又进不去林子深处,只好拉过来提前准备好的矮马带妹妹去找。”
“妹妹可还记得当时你做了什么?”
杨昭吃着桌上掺了羊奶的酥饼,表示认真地摇头。
沈梨清本就不期望他真的就记起了什么,接着道:“你呀,趁宋妈妈不注意,独自骑着矮马就钻进了林子,可把宋妈妈急的。你那时候人小鬼大,马背都还没上过,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骑马!于是那天猎也没打成,大家伙就全都在找你了。”
“可是你知道吗?你那时候虽不会骑马,可是一溜烟就没了影,我们五十几号人呢,找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找到你!嘿,我们找你都快急疯了,可你倒好,找到你的时候正在一个小山洞里睡觉,脸上还挂着泪水,爹可是心疼坏了呢!”
“是不是大哥?回去娘还三天三夜没和爹说过一句话呢。”
沈梨清今年十四,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性子活脱不少,能言善道的,倒是杨昭不曾见过的另一面。
“公子小姐,我新做了些小米糕和杏仁茶,趁热给你们送过来了。”恰这时奶娘过来,见三人气氛融洽笑眯着眼。
“多谢奶娘。”
“谢过宋妈妈。”沈长庭与沈梨清一同道了谢,沈梨清又道:“这可是娘特意准备了带过来的,我们可是沾了二妹的福,不然娘才不会想得如此周到呢。”
杨昭身为局外人微微挑了挑眉。
奶娘却是笑着接话:“大小姐这是吃醋呢?沈夫人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衣裳竟是入不得大小姐眼的?”
“哎呀!”沈梨清拍拍了脑门,笑着央求宋妈妈:“宋妈妈挑着我话中的漏了,可不能教娘亲知道,否则我连衣裳都没有啦。”
“大公子,大小姐这叫什么行为?”
沈长庭与奶娘一同打趣沈梨清。“贪心不足蛇吞象。”
奶娘戳沈梨清额头:“是也不是,大小姐?”
沈梨清求饶:“是是是。”
一番打趣,奶娘见杨昭已然在吃第二块小米糕,甚是高兴道:“二小姐,这味道可还喜欢?”
小米糕色泽浅黄,软糯香甜,正中爱吃甜食的杨昭下怀,满意道:“香甜可口,软而带弹,很好吃。”
“那二小姐再尝尝这杏仁茶?”
杨昭依言接过,果仁的香气扑鼻,甜而不腻,加了羊奶尝不到半点腥气,甜味亦不会和小米糕相冲,真真恰到好处。
“好喝。”热度刚好,杨昭一喝就大半。
奶娘欣慰而笑:“二小姐喜欢就好。”
沈梨清又插话进来道:“宋妈妈,你看桌上这些吃食,全是妹妹的功劳。我讲得口干舌燥,妹妹却是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宋妈妈为了犒劳我,今天的晚膳可要多做些我爱吃的菜。”
沈长庭一想,笑起来:“今夜不如做烤全羊?”
“好呀,吃烤全羊。”沈长庭一提议沈梨清就附和。
沈长庭却是温和地问杨昭的意见:“不知二妹意下如何?”
“好。”
关外的羊肉质是一等一的好,配上特质的佐料,真真是外焦里嫩,香爽到停不下来。
篝火映照夜空,铲了雪的庭院铺上毛毡垫,再摆上矮桌就是大快朵颐的好地方。
美酒佳肴,沈华珹拉着几个将领觥筹交错,沈家姐妹坐一块,沈长庭与林殊泽同桌。吃烤羊肉就是要大口,沈梨清与杨昭双手拿着大骨头羊肉吃得停不下来,对面林殊泽与沈长庭隔着篝火朦胧,身姿端正。
火光映照在林殊泽半身,烈酒烧刀子顺着他喉咙一畅而下,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他是翩翩矜贵的佳公子,亦是人间琢玉郎。夜风在他额前垂落几缕发丝,越显眉眼凛冽清冷。那低敛的睫羽下,藏着杨昭永远看不懂的深沉与遥远,陌生得紧。
“来,二妹,喝一口酒。”
杨昭低头在桌上拿起酒碗,就要与沈梨清对碰,忽而却停下。
“沈姑娘,我喝的这是什么酒?”沈梨清的酒是烧刀子无疑,但他碗中的酒乳白一片,还带着奶味。
“马奶酒,你身子骨弱,自然喝不得这烈酒,好生将养着,长大了再喝,嗯?”说着沈梨清就要强行与她碰碗。
笑话!他杨昭喝酒可是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况且就要烧刀子这种烈酒才配得上这关外的苦寒。何时何地喝何种酒那也是要有讲究的,这点觉悟他杨昭还是有的。
如此,不等沈梨清与他碰碗,杨昭自行替自己倒了碗烧刀子。
酒碗碰在一起,发出脆响。沈梨清乐了:“行啊,二妹,喝!”
沈梨清一饮而尽,杨昭方才喝了一口就被肠胃中的滚辣呛得天翻地覆,于是乎,酒洒了,他肚子里的一番豪言壮语亦被倾覆得一干二净。
沈梨清拍着他的背,沈长庭赶忙过来帮他,其余众人皆停了下来看他表演一番涕泪满面。
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想到沈与乐这身子这般不中用,喝个酒都要被呛。想他杨昭何曾丢过这个脸!
对面林殊泽一身白衣抬睫看过来,好整以暇又似漠不关心。
杨昭心里恨得牙痒痒!
当年喝酒他就没输给林殊泽过,今日却被他看了一番笑话!真是该死!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沈华珹关心道:“乐乐呀,喝酒要慢慢来,急不得。”
杨昭闭闭眼抬起头来,有气无力道:“谢沈将军关心。”
对面林殊泽已慢条斯理地喝起酒来。
杨昭谢过二人,继续吃起羊肉。这就是他杨昭的骨气,面子既已丢,不能再丢了里子,好东西可不能辜负。至于酒,既然不是他认定的烧刀子其余酒一概不沾。
要是了解杨昭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不得怎样笑他投鼠忌器呢。
隔着篝火,杨昭浸着水色的眸子染着火光,似会发光发热。
林殊泽眸色渐深而远,似想到什么。
原来,失忆了连人的性子都会改变吗?
***
“啊!”
深夜的一声大叫惊起奶娘,奶娘急匆匆往内室走,端着烛火靠近床畔,就见杨昭披头散发看着她,小脸煞白。
奶娘拍着他的背顺气,柔声道:“二小姐,做噩梦了?”
杨昭深深喘了几口气,双手紧紧抓住奶娘手臂,喘息着道:“奶娘,沈将军呢?我要见他,现在。”
等待沈华珹过来的时候,室内烛火皆被点燃,杨昭靠着金丝迎枕,发丝被顺在肩后,擦过的脸依稀还见羸弱的白。在床幔之中,他呆呆的看着某处。
沈华珹来得很快,却也换过衣裳外披了一件披风。人还未至,他便急急道:“乐乐,怎么了?想起什么了?”
杨昭在床幔的阴影中抬起头,眸子亮起一抹光。
绕过屏风,陪在一旁的奶娘行礼,沈华珹挥了挥手坐在奶娘方才坐的位置,目光慈祥而疼惜。“不要怕,告诉爹爹想起什么了。”
杨昭弱弱道:“让她们都出去。”
“好,好。”沈华珹无有不应,回头对奶娘吩咐道:“带她们都出去吧。”
“是。”奶娘福身带着一干人等离开。
房门被关上,人都走干净了,杨昭看着沈华珹眸子缓缓道:“沈将军,我不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