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一个人在房中待了两个时辰,直到红霜冰玉过来说晚膳好了,杨昭才将房门打开。
身为丫鬟二人皆是合格的,不多问多看,只做自己的事。
杨昭看着二人将菜摆好,才坐上桌。冬日里的菜以炖煮为主,吃着热乎菜也不容易冷。
和平时一样,杨昭吃得很快。二人收拾了交给其她丫鬟,杨昭将两人一道留下。
今日里红霜穿了身石榴红夹棉绸裙,外罩了个银白挑花坎肩,梳了个惊鸿髻,发上戴着红宝石珠花,耳畔戴了对流苏耳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冰玉五官没有红霜这般能够自带媚的气质,她的眉眼生得更加温和,是另一种看起来舒服的貌美。她今日梳了个朝云进香髻,戴着翠玉簪子,一身缠枝杏色袄裙,挑了个藕荷色坎肩,戴了对珍珠耳坠。
虽留了二人,杨昭却是先招了红霜进去问话。“先坐。”
红霜行了个礼,没有拒绝地坐在了杨昭对面的红漆椅上。“多谢二小姐。”
“近来我隐隐有些模糊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两年前我的腿被马踩断一事的具体细节,你还记得多少,一字不差的告诉我。”
红霜一听,想了想,问杨昭:“二小姐可知晓这事发生在何处?”
“你说。”
“两年前,皇上在皇家猎场玄武猎场举办了场秋猎,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都随行伴驾,北辰所有年满十五的皇子及大臣家的公子都可以参与秋猎活动,其余的公主和官家小姐亦随行同去,可以在玄武猎场外围参观。那一年,大公子大小姐都去了,二小姐因为年纪小沈夫人本是不让去的,不过央不过二小姐执意想去,沈将军依旧将二小姐带了去,沈将军可是最疼二小姐的。”
“伺候我的人是你和冰玉?”
“是,还有奶娘宋妈妈也去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们在哪?”
“我们都在帐篷里等二小姐,二小姐随着大公子大小姐进了猎场深处。”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是,我们也是后来才听说六王爷的马匹受了惊,二小姐是因为救六王爷才受的伤。”
“我以前武功怎么样?”问的是冰玉。
冰玉说:“二小姐喜欢练武,不过有时候吃不了苦,沈夫人又心疼二小姐,所以二小姐的武功说不上好。”
但奇怪,杨昭在这具身体里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有内力的痕迹。
“受伤以后,我是什么情形?”
“二小姐被抬回帐篷,全身是血,人已经晕了过去,御医赶过来说二小姐的腿是保不住了……”
杨昭再问:“我有没有说过什么?”
“二小姐醒来后……哭了很多天,也不大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只说看见马受惊想要去救六王爷,不知道怎么就被马踩了。”
杨昭停下来想了想,问:“阆王呢?我出事后他怎么样?”
“六王爷也受了伤,右胳膊折了,听闻他知道二小姐双腿断了后在帐篷外跪了一夜,差点……”冰玉看了眼杨昭,才小声道:“差点双腿也不保。”
杨昭沉默了一瞬,道:“皇上是何反应?”
“据说皇上听闻后很震怒,马被当场斩杀,由于六王爷所骑的马匹前一夜是猎场的人在看管,所以猎场里的很多人受到了牵连。”
明辰帝这个老家伙,怕死得很,定是后怕自己所骑的马匹也出现类似的事情才会大发雷霆。他这人生性凉薄,虽宠爱过林殊泽的娘,人死后对林殊泽的那点宠爱也不过是他的惺惺作态。
“我娘就是那个时候病倒的?”想到沈梨清说过沈将军带沈与乐去打猎,沈与乐失踪后沈夫人就三天没与沈将军说话,他又加了句。“她很怨恨我爹吧?”
“是,夫人见到二小姐的腿后当场哭晕过去,并且很是埋怨沈将军将二小姐带去猎场,有三个月没与沈将军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很难过。”
冰玉打量着杨昭的神色,见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松了口气。
二小姐不记得过往了,那种悲痛欲绝的情感也体会不到了。当时沈府全然乱了套,沈夫人倒下了,沈将军也一夕之间苍老了不少,那个驰骋沙场顶天立地的英雄,用心力交瘁的疲惫身躯撑住了整个沈家。
那一次事件改变了很多人,大公子大小姐突然之间就长大了,与此对应的,沈将军沈夫人快速衰老下去。
冰玉见杨昭陷入深思,过了良久才轻轻问了句:“二小姐,我说这些,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杨昭自思绪中抬起头来看她,少女一双关切的眼眸映入眼帘。他摇摇头:“想不起来。”
冰玉闻言想了想,才小心道:“其实我觉得二小姐想不起来是好事。”毕竟那件事要是记起来,恐怕还是会承受不住。
杨昭懂冰玉没有说完的话,笑了笑。“先下去吧。”
“是。”冰玉起身,杏色裙裾荡漾在绣花鞋面。
雪渐渐的小了,杨昭看了眼窗外,进了内间。
他自己将身子挪到软榻上,五指用力,自轮椅之下取出一个玄铁雕花盒子。玄铁雕花盒巴掌大,不仔细看只以为是个普通的盒子,可一旦细看,就会发现花纹之上有流光在游走。
杨昭双手在盒面转动一番,原本灰溜溜的花纹焕然一新,流光璀璨,金碧辉煌。
杨昭弯了弯唇角,还是一如既往的高调啊。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踏厚厚的纸,纸的色泽有浅有淡,是不同年月沉淀后的模样。
沈与乐算不上多聪明,但藏这些纸还算聪明了一回。将纸藏在轮椅之下,既可以保证随时带在身边,又不容易被人发现,这个不容易被人发现不是指如果有人有心想找不会怀疑到轮椅,而是哪怕怀疑在轮椅里,也不是一般人能发现。
好巧不巧,他杨昭岂是一般人。
轮椅之下有枢机阁的机关,不会解的人根本发现不了里面还有一个机关盒,或者说哪怕找到了机关盒,也不一定解得开。不得不说枢机阁的美女阁主做的机关着实玄妙,若是要强行打开,里面的东西也会一同损毁。
也是因为发现了枢机阁的机关盒,杨昭才突然注意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轮椅还有美女阁主的标记。看来,轮椅也是那位的手笔了,沈将军颇费了些心思啊。
枢机阁之物千金难求,若要阁主亲手打造,可不仅仅是有钱这么简单。也不知道沈将军是用什么打动了美女阁主。
内容杨昭已经看过一遍了,再看一遍是为了将方才获取的信息联系在一起。
冰玉其实说错了一个时间点,沈与乐第一次写是在她断了双腿后的第二个月。
少女的字果然是贵家小姐常习的簪花小楷,字迹清秀端正,缺点在于笔力不足,没有自己的笔锋。
第一张:“我很害怕,记不清楚是多少次了,自我醒来后就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我总是听不清,却很害怕。我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记不太清楚了,那一瞬间太混乱了,一切发生得太快,醒来我的腿就断了。”
第二张:“一个月过去了,我有一段时间没有梦到这个梦了,昨天晚上又梦到了。在梦里我很害怕,各种各样的声音围绕着我,我想跑,在深深的树林里跑,可是无论我怎么跑,那些说话的声音还是追着我。我感觉自己跑不掉的,没有地方可以躲,我逃不掉了!”
第三张:“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为什么那么爱发脾气?我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父亲母亲?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好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我该怎么办?”
杨昭看日期,是上一封信的第二天,上面还有一块一块的褶皱,写这封信的人哭过。当时,她应该很绝望。
第四张,日期依旧是连着的。“我快疯了,还是那个梦,有很多人在追我,一直追一直追,他们还说了很多话,我听不清,也跑不了。我很害怕,可是我该告诉谁?不!我谁也不能说,谁也理解不了我,也没人能帮我,可是我好害怕,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
第十张:“我受不了了!我快疯了!我告诉爹爹和娘亲我的梦,他们除了安慰我和找御医别无他法。御医说我受了惊吓,头部受了刺激,开了安神静气的药就走了。我就知道是这样,谁都帮不了我!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他们只知道我无理取闹!他们什么都不懂!”
第十一张是半年以后。“我不是没有做梦,我只是累了。永无止境的梦,永远逃不出去的困局。我不再告诉别人我身上发生的事,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我讨厌她们看我的眼神,既充满怜悯又充满厌恶,就好像我是个什么怪物。”
接下来的内容大多是沈与乐内心的独白,她将自己的害怕、孤独、怨恨都写在了纸上。有意思的是这些内容有些隔上好几个月,有时候又连着写好几天,全然没有规律。
但是杨昭可以肯定,这些内容都有一个起源,那就是梦。只有当沈与乐做梦的时候,她才会将自己内心压抑的情感释放出来。平日里发生的事也许会促进沈与乐情绪不稳,而情绪不稳又会激发沈与乐的噩梦。
简而言之,梦和白日里发生的事会互相刺激。
杨昭将之后最有价值的两张纸挑了出来,按照顺序,分别是倒数第五张和最后一张,时间也很近,约莫就是沈与乐去龙虎关前后,最后一张甚至是杨昭成为沈与乐的前夜,内容更是透露出最多信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