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五张:“我的梦又进了一步,我梦见我走到一个地方听见很多人在说话,他们发现了我,我转身就跑,然后他们来追我,我躲了起来。之后场景一转,我梦见自己在骑马,泽哥哥在我的身旁,他的马突然发狂,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会死!于是我就去救了他。”
最后一张,只有七个字。
最后一个字是沈与乐后来加上的,很显然她写的时候突然中断,纸被她急急忙忙藏了起来,因为最后一个字字迹潦草而凌乱,与同一张纸上的其余字迹不符。杨昭猜测,沈与乐知道了什么,想要通过这个字来暗示些什么。
她写的是:“我想起来了,我……救……”
沈与乐果真不是自杀。
细长的指尖托住薄薄的两页纸,浅粉的指甲落在沈与乐写的最后一个字上。那个字有多无力,死亡将近的绝望就有多窒息。
坐在床榻上的少女笑看着窗外细雪,眉眼恣意而桀骜。
不怕,伤你之人,我会一一替你讨回来。
轮椅转动在地面往前,坐在轮椅里的少女腿上盖着绒毯,身上披着一件海棠红白狐毛披风,长长的狐狸毛被风吹在她脸上,白净的小脸如雪堆砌一般,越显唇红齿白。
推着轮椅的是月采,月采穿了身蓝色勾花绸裙,披了件天青色披风,小雪吹落在她的披风上,绒绒的一层。
红泥小炉温酒,薄胎白玉杯盛酒。天晚风雪无言,雪冷酒热。
杨昭掀开门帘就见那老头悠哉游哉地躺在摇椅上半寐着,矮桌上的小碟子里盛着花生米、卤牛肉片等下酒菜,酒壶在红泥小炉上温着,闻味道是秋露白。脚边一盆炭火,也不怕烧着自己。
杨昭取了披风递给月采,让她去隔壁的屋子取暖等着。
轮椅靠近,老头子眯着眼斜了他一眼,懒洋洋道:“几个时辰前才见过,怎么又来了?”
杨昭自行给自己倒酒,头也不抬回他:“有事找你帮忙。”
老头子将摇椅摇得咯吱咯吱作响,慵懒惬意地喟叹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喔。”
杨昭一笑,替他斟了杯酒。
老头子总算起身拿起酒杯,手肘懒骨头地支在摇椅边缘。“丫头上道。”
对着窗外将停未停的风雪,他举杯,摇头晃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然后他又将酒杯对着杨昭,隔着升腾起来的白雾,瞳孔里的烛光人影摇曳不定。“敬你,小丫头。”
杨昭举杯,两人隔空相碰。“老头,敬你一杯。”
老头子瞧着杨昭将酒一饮而尽,笑着喝了杯中酒。“说吧,什么事?”
酒香浓郁,久未沾酒的杨昭被一杯温热的秋露白唤醒了欲望,如久旱逢甘露一般,浑身每一处的骨头缝里都充满对秋露白的喜爱,叫嚣着想要来一场酣畅淋漓。
上一次沈与乐底子不好,一口烧刀子下去猝不及防,今天终于有个机会喝酒,杨昭怎能错过?
杨昭取了一边的酒坛,咕噜咕噜地喝上一阵,才道:“我的头有问题吗?”
老头子反问他:“什么意思?”
杨昭解释:“我摔下马后性情阴晴不定,有没有可能是头受了伤?”
老头子一笑,眉眼间皆表现出你还知道头受了伤会导致性情大变的轻视。
杨昭不语,将火炉上的酒壶放到了自己面前。既然敢轻视他,那么酒就不要想喝了。
老头子瞪大了本就不大的眼睛看着他的动作,圆鼓鼓的眼珠子小而没有半分威慑力。“小丫头胆子肥,有求于我还敢威胁我?”
“两坛秋露白。”
老头子一顿,伸出四根手指,“四坛。”
杨昭笑眯了眼。“好说。”
“不准耍赖。”老头子起身站在她身后替她查看头部,翻开头发细细用手指摸着纹路看了一阵又认真把了会脉,走回去躺在了躺椅上。
“没问题,最多不过受了皮外伤,不碍事。”
杨昭就着酒壶将里面的热酒喝光,问了第二个问题:“如果一个人持续多年一直做一个类似的梦,是为什么?”
“梦这种东西呢,是说不清的,往往我们人做梦都没有什么根据,也没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做梦。不过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了人,根据老夫多年的经验,如果总是做同一个梦的话,这个梦可不能按照梦来解释。它有可能是预警,也有可能是提示。”
杨昭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就被老头子抢了去。
“你想问我这二者的区别对不对?”老头子嘿嘿一笑,颇为自豪道:“区别在于预警是说这个梦中的情景极有可能在未来发生,提示是指这个梦里面的内容很可能是发生过,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人忘记了,所以才会不断出现在人的梦里。当然,也有提示身体状况出现问题的,不能一概而论。梦真是玄而又玄,不好说不好说喔。”
杨昭继续喝他的酒,嘴在动,耳在听,脑在想,就是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让一个人性情古怪多变的办法是什么?”
“让我想想啊……”老头子想了想,突然灵光乍现,一拍脑门道:“想起来了……”
酒喝完了,杨昭环顾下四周,不满地皱起眉头。“没了?”
“半坛子酒都被你喝光了我哪儿找去?这是你家,要喝不应该找你自己嘛。”老头子瞪起眼睛,怒视这个一来就抢了自己酒的人。
哼!喝光了他的酒还不知足,可恨。
“那好吧。”杨昭将酒坛放下。“我还有一个忙要你帮。”
老头子哼哼:“你的事是不是多了点?”
“再加两坛酒。”
“说吧。”
“你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干嘛?催我?”
杨昭不答反问:“为什么?”
老头子继续哼哼,看着外面的苍白一片。他住的房间外面种着芭蕉,绿油油的大叶子被雪厚厚的覆盖住,“啪嗒”一声,一片叶子上的雪都滑落下来。
过了这个冬天,这些芭蕉树也活不成。
“去见一个老友,他不肯见我。”
杨昭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见佟叔说他有老朋友,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老头子见到他怀疑的目光,气急败坏道:“怎么?我不可以有老朋友?”
“这我哪知道。”
佟叔听杨昭如此阴阳怪气,重重哼了声,骂他:“臭丫头,和杨昭一样坏。”
杨昭不语。
在老头子这儿待了一个时辰,杨昭终于要离开了。懒洋洋的老头子起身送他到房门口,不想杨昭看见他手上戴的一串檀木珠,顺手扒了下来戴在自己手上。
老头一惊,“臭丫头,又干嘛呢?”
“你都要走了,留个纪念。”
这一回老头子没有多做计较,摆出一副我是因为大度才不跟你计较的姿态来。“好好保存着,臭丫头眼光倒是不错。”
“这是自然。”
杨昭要走,老头子拦住他出门,嘱咐他:“你既然在练武功了,切记不可操之过急,特别是不要练上第八重。切记!”
杨昭应他:“好。”
以佟叔的医术知道他有了内力不是什么难事。他说过,要想恢复沈与乐的断腿,有两个人必备,其一是佟叔,因为他的医术;其二是他杨昭,因为武功。
当年天阙阁之所以会被冠之以魔教之名,一来是因为他们做的是收人钱财替人杀人的买卖;二来是因为天阙阁有“一邪一狠三怪物”,杀起人来狠绝无常,基本上是在江湖中横着走的存在;三来是他杨昭武功卓绝,基本可以达到独步天下的地步,但是呢,这门武功是真他娘的邪门,江湖中人看不懂参不透,直接一言以蔽之称其为“魔功”。
这门武功被叫做魔功杨昭是不反对的,毕竟确实太过诡谲了些,简直到了逆天的地步。
怎么个逆天法呢?
这么说吧,绝世不传的武功可以让他独孤求败,也可以在他伤得不能再伤死得不能更死但还有一口气吊着的情况下恢复成没事人。当然,真到了那种情况这个过程亦不会是个短暂的过程。
因为这门武功既能杀人于无形让人闻风丧胆又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让人趋之如骛,杨昭没少遇到打他及天阙阁主意的毒蛇。所以说这江湖中人着实虚伪得紧,一面满口假仁假义的仁义道德,一面又巴之不得独占他们口中邪魔外道的武学。
当然,这么个逆天又诡谲的武学,自然不会是想学就学想拥有就能拥有的,比如他这个唯一的拥有者,最多只能练到第八重,因为一旦突破第八重,他将会因为控制不住暴涨的真气而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
杨昭其实已然极为克制小心了,不过古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诚不欺他,江湖中的歪门邪道哪里比得过人心的邪恶,被暗算无数次,总有一两次会成功。故而他那一生虽极少走火入魔,满打满算不过三次,但第二次将他整个人生都颠覆了去。
因为他遇到的人叫林殊泽。
呵!再怎么说他也是杨昭,怎么可能会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两次。
况且,这一生他可是沈与乐,若是走火入魔,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所以不用老头提醒他都会倍加小心。
……
杨昭已离去许久,老头子看着空荡荡的院落,不知想到什么,幽幽念了一句诗。
“古人抱恨死,今人抱恨生。”
天地苍茫,短短的一句诗落在雪的末尾,很快就消散无迹,不知来路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