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到,老头子离开将军府这天下了十多日的雪终于算是停稳了。雪不下了,天却依旧铅沉,杨昭和沈夫人在将军府门口送别老头子,老头子挥挥衣袖,甩着宽松的长袍,潇潇洒洒走了。
沈夫人见杨昭一直目送着佟叔,猜想佟叔与他极为投缘,心中当是有几分不舍之情,宽慰道:“外面冷,回去了,再有一个多月就再会相见的。”
“好。”杨昭乖乖应承,奶娘推着她与沈夫人一道回去。
他方才看,不过是因为他发现佟叔真的是个老人了。每日相处在一起的时候,佟叔依旧乐乐呵呵,杨昭也会忽略他苍老的面容和一头不能再白的白发。可就是刚才看着佟叔远去的背影,他突然自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
杨昭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为何,就好像这个人越走越远,是真的只会离他越来越远了。
佟叔没有武功,唯有一身医术值得称道,所以杨昭在他苍老的背影中,看出了佝偻与脚步虚浮。
到底为什么,佟叔会与记忆中相差那么大?
“乐乐?”
沈夫人的呼唤教杨昭自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反应了一会,才后知后觉的理解过来沈夫人是问他今天要去见林殊泽的事。
他于是道:“帖子昨天已经送去六王爷府了,六王爷一路护送我往返龙虎关,趁这几日雪停了下来,想亲自去他府上拜谢。”
“乐乐有心了,知晓上门拜谢。我看今日天气比昨天好,雪应是落不下来,你待会吃了午膳再去,谢礼我这边亦再吩咐管家添上一些,你到时候带着去。”
杨昭应好。
去沈夫人那儿坐了一会出来,杨昭就让奶娘推着他看一下将军府,来到这儿有一段时日了,若是不趁着天气好转一圈看看,说不定下次再看就是一年后的事了。
沈夫人是今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嫡长女,祖家在江南,山水环绕之地多生柔情细腻的心思。将军府占地不大,修建的风格倒是揉杂了北辰的硬朗与江南的舒雅,在格局上大气,在细节处又多是婉约精巧。
抄手游廊环绕,朱薨碧瓦,在夏日绿阴成瀑,该是一番花树齐盛的美景。
走走停停绕了一圈,杨昭最后停在墙角的一溜金银忍冬树面前。金银忍冬秋后红果满枝头,今与冰晶瑞雪相辉映,白里透红的色泽晶莹剔透、鲜艳夺目,甚是招人喜爱。
一圈下来,杨昭发现将军府里没有湖泊,按理说沈夫人喜爱江南的院落布局,怎会少得了绿水环绕、碧波荡漾的美景?
杨昭心里有一个推测,却还需要验证。“奶娘,为何府里没有湖泊?”
“有一次你不小心掉下去过,夫人就将所有池塘都封了。”
奶娘的回答言简意赅,杨昭根本不满意。“恐怕不是不小心,是我想要自杀吧?”
杨昭回头,就见奶娘有些惊愕和不忍的神情。杨昭问过往的事,所有人都还是竭力隐藏那些不好的事,哪怕他已然表现出是个平静而理智的沈与乐模样。
沈家人之所以能够那么快接受沈与乐失忆这件事,恐怕皆是存了忘了过往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是好事的想法。杨昭理解这种想要将干净与美好留给一无所知的沈与乐的心思,甚至在两天前他也颇为赞同如果他是真的沈与乐,那么忘了过往不再蛮横娇纵、一天天的想死想活对所有人皆是好事。
但所有人都误会沈与乐了。
沈与乐真的死了,不是因为自杀,而是有人想要她死,以疯魔的方式。
上辈子沈与乐恐怕躲过了不少明枪暗箭才活到及笄那夜,可就是在那夜,这个小姑娘自己在房间里烧死了自己。大火漫天,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沈与乐在火中成为一个火人,哭哭啼啼,大喊大叫,街头巷尾传的都是她因为知晓林殊泽要被圣上赐婚情绪过激所致。
拜她所赐,林殊泽没能被赐婚。
事故发生的第二日杨昭走在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川流而过,说的都是沈与乐早已疯魔,死得惊天动地,走了还不放过天人一般的六王爷林殊泽。也有人说走得好,还了沈家人一个解脱,摊上这么个要死不活疯疯癫癫的女儿,死了落得个清净。
杨昭去看过将军府,大半个院落都烧没了,残垣断壁,黑灰白烟,与周围的雕梁画栋格格不入。
杨昭亦是那时候第一次见沈家人,遭逢骤变的人都差不多,哪还能看见前一日的光鲜人形?
印象最深的,还是一群人的哭哭啼啼中那几道脊背都垮下去的身影。他那时候只觉这些人吵闹,只有看着青天白日下那几道背影时,才莫名的能奢移出点悲伤来给他们。
言语总是与己无关说得最利索。
这些人都在用自己的卑劣心思去测度沈家人的人心厚薄,显然,在北辰有心之人寥寥无几的情况下,沈家人的心比他们想的还要厚得多。
沈与乐只要活着,哪怕半身不遂,哪怕疯疯癫癫,沈家人又怎会嫌弃?
所以杨昭用自己的眼神告诉奶娘,他的坚定。“奶娘,我想知道具体的细节。”
***
“六皇兄,还好有你陪我,不然皇祖母可不会放我出宫。”少女嗓音娇俏,软而不绵,悦耳如溪涧,明朗清脆。若是旁人听见了,定是要转过头来多看上两眼。
“也只有你,大冷天还闲不住。”
清冷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少女听了软软一笑,欢欢喜喜。
“六皇兄待我最好了。我听闻思源河近日有冰雕,老早就想出宫来瞧一瞧了,今日雪停了,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错过了今日,谁知道雪会下到什么时候。快走吧快走吧,六皇兄。”
推着林殊泽往前走的少女一身浅黄色金线红牡丹长裙,披了件白狐毛披风,发髻上戴着红宝石金累丝簪子,别了几朵海珍珠樱花珠花,手腕上戴着对金累丝龙戏珠纹手镯。
少女还未长开的面容已然极为标致,鹅蛋芙蓉脸,细眉柳叶裁,唇如朱绘眸似星坠,一颦一笑皆是少女才有的灵动清美。
林殊泽今日穿了身绣远山黛水的白袍,一身鹤氅清贵,衬得人身姿修长,恍如山间晨曦雾华中缓缓踱步而来的仙人,飘渺尊贵,如玉如竹。
扑腾扑腾,一只水羽光华的白鸽落在窗棂上。
一人取下,展开纸卷看了眼,回禀道:“主子,仪安公主和六王爷于一刻钟前出发了,沈二小姐方才也出发了。”
“六王爷府盯好了?”
“主子放心,今天谁也别想靠近六王爷府。”
“派人跟着林殊泽,随机应变。”
“是。”
“至于沈与乐……”一声轻笑逸出,冷而不屑。“必死无疑!”
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落在炭盆里,烟雾升腾而上,墨色的字迹一点一点被吞噬。上面写的是“林哥哥,明日我来你府上有大事相商,请务必在府上等我”,落款是“冰玉代笔”。
“不容有失,没有否则!”
“是!”
黑衣人纵身离去,那人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轻轻叹了口气。“本还想留你一段时间,怪就怪你偏偏又想起了,沈与乐,这可是你自找的。”
……
“啊哈……”月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眶边渗出泪水,她就这样顶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强撑着迷糊的双眼道:“二小姐,我好困啊。”
“困了就眯一会,到了我叫你。”
“多谢二小姐。”
月采抵不住困顿靠着马车内壁就睡着了,杨昭取了盖在自己腿上的绒毯分月采一半,盖在了她的身上。
初时他还能在马车的摇晃中端坐,但很快没人说话,他亦困顿来袭,想了想就对驾马车的沈二道:“六王爷府到了叫我。”
“是,二小姐。”
杨昭放心的寻了个舒服位置靠着睡了。从将军府到林殊泽的六王爷府不过隔着两个小街道,路畅通时三刻钟足矣,顶多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小憩一会刚好。
马车一路前行,车帘晃荡,坐在其中的二人睡意深深。
行过宽敞的街道,繁华盛景越来越远,反倒是草木凋蔽,厚雪深覆。
驾马车的沈二伸出一只手掀开车帘,见二人深睡其中浑然不知,连唤了几声二小姐都不见回答才笑意深沉着放下车帘。
“对不住了沈二小姐,一路好走!”
言罢,他指尖显出三根银针,狠狠插入了马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