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气沉沉,铅云厚重,一场大雨猝不及防,遮天蔽日。
好在下雨前抵达了最近的小镇盘古镇,一行近两百号人,除了近身的随侍,其余人皆驻扎在盘古镇外。
深秋时节,一下雨就冷瑟,杨昭依旧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客栈二楼全被林殊泽包了下来,杨昭坐在轮椅里临窗远眺,一双杏眼被雨丝吹打得迷离,显得氤氤氲氲,恍如水墨丹青。
奶娘下楼亲自端了饭菜上来,就见小小的一个人影看得入迷。
凄风惨雨最爱勾人愁绪,奶娘轻轻走近,放缓声音:“二小姐,窗边凉,还是坐远些好。饭菜都是热乎的,先吃饭吧。”
杨昭道好,奶娘小心翼翼将窗户关上,又见室内昏沉,立即将烛火都点上。
“奶娘,今日是初几了?”
奶娘坐在一旁绣鞋,闻言在烛火下笑笑:“二小姐怎的问起这个,今日啊是初七了。”
“喔。”杨昭又问:“那奶娘可知这个镇子缘何要叫盘古镇?”
“这倒没听说。”奶娘边绣鞋唇角边挂起温和的笑意。二小姐如今终于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了,会好奇,会问问题,也会亲近人了。“二小姐要是闷得慌,等雨停了可以去镇上看看。”
“嗯。”杨昭吃得不亦乐乎,鼓着腮帮子应下。
奶娘笑意更深,放下手中的活计替他舀了碗排骨汤。“二小姐如今食欲大好,可吃饭也不用如此着急,当心噎着自己。”
杨昭接过汤咕噜咕噜地喝:“我不是小孩子了,奶娘不用处处小心。”
杨昭骨子里我行我素习惯了,骤然被如此细心对待,除了初时的顺水推舟,内心里更多的是被束缚的不适。
“奶娘今夜就不用守着我了,我睡觉安稳,奶娘操劳一路,今夜好生歇息吧。”
“二小姐是真的长大了,既然如此,我就睡在隔壁屋,二小姐若有需要随时唤我即可。”
“好。”
伺候完杨昭洗漱,奶娘留下盏灯才退下。沈与乐腿脚不便,习惯都是替她留盏灯,若是夜里起身也方便些。
平日里恹恹的眸子,在奶娘离开后才露出锐不可当的光芒,那眸子,仿佛有光在肆意,倾泻着炽热与邪气。
独自推着轮椅,他来到书桌前,缓缓磨墨,摊开纸书写。桌上一盏烛火浅浅,他眸中似有烈火腾光。
翌日雨停,却没见到林殊泽。杨昭想了想,打算去小镇上看看。
盘古镇不大,一条小街的长度,来往商户及江湖人居多,百姓见有利可图,才逐渐发展出一些商铺及酒楼。
雨过天却不晴,小镇用青石板铺着路,沿缝里生着层层青苔,绒绒一片。临街屋宇皆显陈旧,风尘落拓的沉郁之色在雨水洗刷之后,弥漫着古朴的味道。
街边商贩出街晚,零星着贩卖吃食,白茫茫的一片雾气将商贩笼罩其中,看不清人,只有食物的香气分外诱人。
转上一圈,实没有什么可见的,杨昭想了想,打算回去方才路过的聚客楼吃点东西,尝尝味道。
三人往回走,对面走过来两个人,很快就吸引了杨昭的注意力,当然,不止杨昭的目光。在古朴的小镇,极少见如此衣着鲜丽、样貌不俗之人,自然极易引起众人的注意。
二人实为一位二十出头的妇人牵着个粉雕玉琢的五岁娃娃。那妇人芙蓉粉面,肌肤欺霜赛雪,梳着个飞凤髻,带着红宝石耳坠,一身银红长裙穿出风情万种。被她牵着的小男孩生得白净乖巧,打扮富贵,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一边将手中的小石子往地上扔一边踢着走。
小石子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他的轮椅亦是轱辘轱辘地转个不停。
轮椅停在聚客楼前,那衣着锦绣的小男孩刚好扔下最后一颗小石子,伸脚一踢,小石子飞了过来。
杨昭轻弯了下唇,那本欲打中他小腿的小石头被奶娘出手接住,握在手中。
杨昭伸手将奶娘手中的小石子接过来,把玩着道:“小孩,石子飞过来了,你要不要?”
那小孩闻言眨了眨眼,仰头看着他旁边的妇人,哀求道:“娘,我想要小石子。”
那妇人摸摸他的头,对着杨昭福下身子:“这位小姐,稚儿顽皮,冲撞了小姐,还请小姐见谅。”那妇人眼帘半抬,眉眼含波,怯怯弱弱,实是教人不忍欺之。
杨昭浅笑:“小孩,你娘替你求情了,过来拿吧。”
“多谢小姐。”
那妇人牵着小孩过来,香膏之味浓郁。
小孩兴致勃勃地盯着他手中的石子,临了有些怯怯地看看他,又看看她娘。
妇人笑得温和,“拿吧,小姐是个好人。”
小孩伸手过来拿,高兴地笑起来。“谢谢姐姐。”忽又看着他的腿,小心翼翼问道:“姐姐,你的腿是断了吗?”
身后奶娘和月采呼吸一滞,那妇人脸色一变,急忙拉回他,轻斥起来:“不要乱说话,快给姐姐道歉!”
那小孩瘪着嘴,被呵斥后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抽抽搭搭道:“姐姐,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好可怜,你还那么小,就走不了路了……哇!”说着那小孩大哭起来。
奶娘脸色不好看,对杨昭道:“二小姐不是饿了吗?我们快进去吧。”
说着奶娘和月采就要抬着轮椅进去,楼中小二早就注意到这,见此急忙跑出来帮忙。“客官您慢点,我来帮您,好嘞!”
“等一下。”杨昭回头,俯视了眼啼哭不止的小男孩,又往上移对上那妇女柔弱的目光,眸中笑意晃荡。“我不可怜……”
红润的唇畔一张一合,没有半点声音。“可怜的是你们,鬼婆鬼子。”
妇女眸色一顿,闪过不可置信的光芒。她一旁的小孩哽咽着,泪水沾湿的黑眸中,凶恶渐显。
杨昭回头,心旷神怡。“进去吧。”
“几位客官,二楼雅座有请。”小二是个有眼力见的,见杨昭等人衣着不凡,自然往二楼引。
杨昭欣然往之,坐在一楼的鬼婆鬼子目送着他,目光灼灼。
好巧不巧,杨昭坐的位置正在鬼婆鬼子上方。
“这位小姐,要吃些什么?”
杨昭头也不回,被大堂里说书先生正在讲的故事吸引住。“你们店里的特色菜各来一份。”
“好嘞!小姐稍坐。”说罢,小二利索的下楼去了厨房。
“这位夫人,您吃些什么?”此小二生在这偏远之地,何曾见过这般光彩照人的妇人,眸光一瞬不眨地盯着鬼婆,近乎痴了去。
妇人含着浅笑,鬓间散发出好闻的香甜,声音如同春水秋波一般柔软。“奴家第一次来投奔亲戚,并不是很懂,就要和楼上那位小姐一样的吧。”
“好的,好……”小二痴痴地看着她,只觉一颦一笑都动人心神,令他神魂颠倒。
妇人自知被人盯着看,羞得别过脸去。
小二方清醒过来,舌头打结道:“好的,这位夫人,您稍等,稍等……”
去而复返的小二腿脚利索地拎着壶茶上来,笑意吟吟:“这位小姐,这是本店赠送给您的茶。”
说着利索地倒了三杯茶,亲自递给杨昭一杯。接住茶杯的人不是杨昭,而是他一旁的奶娘,奶娘伸出银针一试,见无毒才递给他。
小二在一旁讪讪,来着非富即贵,未敢多言。
杨昭一饮而尽,垂眼见楼下的小二恋恋不舍,就差一步三回头了。
“啪嗒!”杨昭手中的茶杯自二楼直直落下,正好碎在那小二脚后跟。
那小二一个激灵,什么三迷五道都霎时间清醒了,劫后余生地看着碎成几瓣的茶杯。
杨昭笑意璀璨,天真而无辜。“对不起啊小二哥,手滑,幸好没伤到人。”
小二抬头,磕磕绊绊好半天才道:“没……没事。”而后一溜烟跑了。
呵!皮囊下是什么都搞不清楚,还敢贪恋美色?
杨昭笑意不减,目光居高临下扫过鬼婆,最后停留在鬼子身上。
那乖乖巧巧的小孩正好也抬眼看着他,黑不见底的眸子里淬着寒芒。
鬼婆鬼子武功高强诡异,行踪不定,常常以母女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二人杀人无数,平日里最好捉摸他人,招数虽层出不穷,可以肯定的是那石子若打中小二的腿,不出两日必废。
鬼婆和鬼子之所以有此称呼,不是因二人手段残忍杀人如麻,而是因为两人数年前曾中阴阳两合散。中了阴阳两合散的二人,鬼婆越见衰老,不到三十便苍老如老妪;而鬼子却返老还童,不止面容越显年轻,就连身量也逐年变矮,直至如今如同五岁稚儿。
也就是说,她们只有五年可活。
可怜二人本是夫妇,如今却只能以母子相称,也不嫌隔应得慌。
杨昭摸摸鼻尖移开眼,眸光瞥见角落里的小石子,指尖在桌面乱敲个不停,笑着对停下的说书先生道:“先生方才似乎在说什么魔教少教主是玉容殊色,武学惊才绝艳,怎的停了?继续啊!我可从未听过这般离奇的人,好奇得紧。”
那先生生得精瘦,一身灰布衣裳,两撇山羊胡,坐在红漆椅里架势十足,闻言拱手笑道:“难得这位小姐捧场,我且再说上一二,博小姐一乐。”
“二小姐……”奶娘出声提醒,他今日举动着实不寻常了些,恐惹事端。
杨昭无所谓,道:“奶娘不用担心,江湖事真真假假,听听当个乐趣。对了,奶娘你和月采快些坐下,在我面前寻常些,吃饭不用伺候着。”
她说的哪是这个,分明是楼下那来历不明的母女俩。多年来就没见二小姐如此开心过,奶娘自然不忍扰了他的兴趣,只得暗示月采多盯着些。
月采表示盯着的,奶娘只得将心揣回肚子里,同月采一道坐下。将军府不讲究主仆那一套,待下人亦是极尽宽容,只主仆终究有别,规矩终究不可废,她们为人仆者,哪敢将同起同坐视为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