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甲印一抬头，看到妈的一头白发。被抓才两个多月啊，妈的头发全白了，人也瘦得没个型了，被姐和妹掺扶着，哭成了泪人。梁甲印心如刀割，眼泪“唰”地流出来。他不忍再看下去，赶快低下头，只想着赶快走，赶快离开陈州。可是，一百二十多辆小车首尾相连，加上持枪荷弹的警卫人员，队伍拖得很长。大街两边很多送行的亲人们，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拥挤着，议论着，长蛇阵爬行起来速度很慢很慢。
梁甲印越走越越远了，妈伸长脖子也看不见儿子了，对甲荣、甲素说，“走，赶紧走，走近道，咱从学道街绕过去，绕到北大十字街口等着，还能看到恁哥。”爹，抱着国忠的兰子，甲俊一家，樊老臣一家，都赶紧跟着妈挤出来，往学道街绕去。绕到北大十字街，小车队刚过来，一群人赶快站在当街。看到梁甲印慢慢推过来了，妈不顾一切的大喊：“甲印啊，恁可要吃好睡好啊，恁干活可要有眼色啊，别太累着啊，要好好的活啊，妈还盼着恁啊，儿啊儿啊，恁可叫妈活啥人啊，啊——妈啥时后才能见一面啊，怕是再也见不到恁了啊，俺的儿啊——”
一语中讖，这句话成了梁甲印听到的妈说的最后一句话——类似遗言。这一面就是妈跟他的诀别，永远的诀别。
一家人都跟着哭，樊老臣一家人也哭，很多送行的家人都在哭，大街上哭声连天，整个陈州城一片哭声。忽然，雨滴飘落下来。落在人们头上，脸上，身上。不一会儿，雨水、泪水混在一起，流着，淌着。哭吧哭吧，现在不哭，往后就是哭也互相听不见了，听不见了。
小车队慢慢远去了，妈两眼一黑坐在地上，昏死过去。“妈，妈，妈，恁咋了？妈，妈啊，樊先生樊先生，快看看俺妈咋了。”
樊永祥蹲下来，摸着妈的手腕，片刻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太过伤心了，一口气上不来了。来，甲俊，把恁妈背上，先背到俺药铺去，俺给她弄点药吃，再歇歇就好了。”
这一幕梁甲印没看到，要是看到，还不得要撕心裂肺啊，还咋样去参加治黄工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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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蛇阵迤逦蠕动着，钻进北门那古老破败的门洞。前方传来嘶哑的喊叫声，听着听着，梁甲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是喊叫我的名字？这是谁呀？
“梁甲印恁个小杂毛，恁别假装着不听，俺都托人打听清楚了，恁小子被判了七年。俺眼睛是看不见恁，可俺的心看得见恁。咋样？这会儿恁信俺的话了吧？恁满十六岁那一天俺给恁算的卦，说恁交了桃花运就没有好日子过，恁可不止一次交了桃花运吧，叫俺说着了吧，都说着了吧。恁个小杂毛。”
梁甲印听出来了，是陈瞎子，当初跟着爹去算卦的找的那个陈瞎子。近了近了，梁甲印走到陈瞎子跟前了，陈瞎子还是一身破旧的黑粗布长衫，皱皱巴巴，黑黢了光。旁边一个十来岁的小妮死死拽着陈瞎子的胳膊，瞪着惊恐的大眼睛。
陈瞎子唾沫四溅，不停地骂着，“梁甲印恁个小杂毛啊，俺当初跟恁说恁明白啊，恁咋还非要交桃花运啊，明明是火坑恁咋还要跳啊，阳光大道恁不走，偏要上到独木桥啊，恁这是为啥啊，啊？恁想当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啊，可惜恁没那个命啊。恁想跟大户人家一样妻妾成群啊，可惜恁没那个造化，恁扛不住啊。恁就是图一时痛快，好了吧，苦难的日子才开始，恁就慢慢熬吧，熬吧，恁个傻吊孩子啊。”
梁家印刚刚擦干的眼泪，又猛然冒了出来。当初找陈瞎子算卦，他只是当个笑话，根本就没往心里放。这会儿好了，全叫陈瞎子说着了，说中了，想后悔也来不及了。认命吧，认命吧。梁甲印没停下脚步，劝陈瞎子回家去。实际上也没法停下，前后都是车子啊。在陈瞎子的叫骂声里，梁甲印浑身毛焦火燎地出了北门。陈瞎子的嘶哑声音还在响着，“梁甲印恁个小杂毛，恁出了北门只能一直往北，往北了，恐怕一直要往北了。恁三十岁不到吧……苦日子长着哩，恁好自为之吧。”
长蛇阵往北，往北，陈瞎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听不到了。但是已经听到的那些话像火一样，深深地烙在梁甲印的心底，时不时地要硌他一下，疼得他浑身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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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梁甲印他们走到北边的太康县。
第二天，说要要赶到陈留县。出发不久，王区队长走到梁甲印旁边，问道：“梁甲印，恁可认识俺？”
梁甲印看看区队长，说：“那咋不认识啊，恁不是王区队长啊。”
区队长又问：“见过俺没有？以前？”
梁甲印摇头，“眼生得很，没见过。”
王区队长再问：“走了一天多了，累吧？”
梁甲印还是摇头，“不累不累，这累啥啊。”
王区队长笑笑，“不累啊，好，麻烦恁把俺的包袱也推上吧。来来，恁把小车推到路边等着。”
梁甲印知道，他们的行李用品，都在那几辆胶轮大车上，为啥叫俺推上他的包袱。有鬼。
心里嘀咕，梁甲印也只能离开车队，推到路边等待。一会儿，王区队长叫道，“刘全道，到路边来，把俺的包袱解下来，捆到梁甲印小车上。他年轻，他不累。”
那人推到路边停下，解下一个大包袱，抱到梁甲印小车上，压在梁甲印包袱上，梁甲印连忙帮着捆结实。
“好了，赶上去吧。梁甲印，谢了。”
梁甲印推着小车追赶自己那个中队，推着推着，觉得小车重了。包袱上摞包袱，上重下轻，晃来晃去，不好平衡。梁甲印握着两个车把，扭着身子，屁股磨来磨去，不一会就一身大汗。他只得推到路边停下，解下两个包袱，一前一后平放在小推车上，再用绳子捆好，推起来试试，比刚才好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