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轮小推车是北方农民的交通运输工具。只有一个轮子,木头做的,十厘米厚,直径五十厘米,有百姓家的锅盖大小,车轴也是木头的。小车板卡在木轴上,推的时间长了,木头和木头摩擦,越磨越重,就得不停的往车轴上滴油,以减轻磨擦。
梁甲印走几里就得停下来滴油,和别人拉开距离了,就得快些赶上去。越推车子越沉,直推的满头大汗,一身汗水。慢慢地他悟出区队长往他小车上捆包袱的用意了,这是叫他不好受啊。他实在回忆不起来啥时候见过区队长这个人,没有啊,他为啥要这样哩?只有一种可能,可能自个得罪过他家啥人,或者是他的熟人。受着吧,啥办法哩,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啊。中途歇息时,余孝全小声问他,“恁肯定得罪过他吧?”梁甲印说“俺真不认识他啊,啥时候见过啊。”余孝全提醒他,“听说是水寨集东张楼村的,有个亲戚在南关做瓦盆瓦罐杂货生意,姓蒋。恁可要小心点。”梁甲印的头“轰”的一下响了,顿时明白了,原来还是姓蒋的使的坏啊。从那年姓蒋的买凶杀人,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加害自己都没有得逞,这一次已经被他暗算了。俺已经被判刑了,还安排一个亲戚跟着他,还是个管他的人。他要收拾俺,俺能有啥法哩。看起来受大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哩。他只能朝余孝全点点头,俺知道了。
几辆胶轱辘大车过来了,梁甲印忙着躲到路边,一使劲,小车歪倒在地。梁甲印一个人搬不过来,无奈地站起来,看着晃晃响着铃铛的大车走过。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哎呀,这不是梁甲印梁掌柜吗,这是咋了,车翻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说话的事李超凡,日伪时期的保长、民国时期的保长、有两辆胶轱辘马车的大地主、也是梁甲印好几年的房东。今天,人家依然赶着马车,给共产党的法院赶车拉脚赚钱。而你梁甲印,一个刻印章的手艺人,一个立下传递过无数情报的地下党员、一个立下赫赫功劳的特别行动队队长,却成了新中国新政权的罪人、犯人、被专政者,被改造者。
李超凡走过来,“来,俺帮恁把小车搬起来吧。”
“不用,谢谢李保长了。”
李超凡“咳咳”着,“梁掌柜的,俺举报恁是因为有点私仇,俺没想到会判恁恁重,俺可没想到恁还是个地下共产党,没想到恁还为陈州解放立过大功,俺也没想到恁还救过那么多人。如果按知道,说啥也不会写举报信了。叫恁受恁大的罪,哎,不值得啊。”
梁甲印把小车搬起来,推上就走。
李超凡叫道:“梁掌柜,俺对不起恁了。”
梁甲印昂着头,推着小车,迈着步子,说道:“是俺罪有应得,俺谁都不怪,只怪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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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走到开封市北的榔头岗,天已经黑透了。
管教人员说了声“到了”,一百二十多辆小车顿时停下来。梁甲印叹了口气,“到了,到了啥地方啊?”眼睛四下搜寻,黑黝黝的苍穹下,一片高高低低的草棚瓦舍,睁着漆黑的眼睛,端详着这一大群不速之客。
几十个警卫人员马上集中起来,跑向人群四方不远处散开,组成一个包围圈,把这些犯人严严实实看管起来。
王区队长讲话,目的地到了,要在这治黄工地干七八个月,大家要有长期苦干的思想准备。然后叫着中队长的名字,分配住处。区队长领着一群犯人,吆三喝六分配草棚,犯人们钻进去,忙着打开包袱,整理铺位。
炊事员们被叫到一个地方去,开始垒灶安营,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热闹起来。
很多手电筒照来照去,光束划破寂寥的夜空。吸烟的人们赶忙点着纸烟,美美地吸几口过把瘾。
梁甲印正在一个草棚里解开包袱收拾地铺,王区队长进来了,“梁甲印,听说恁会做饭,走,到那边帮帮炊事员去。”
梁甲印跟着出来,来到炊事班。王区队长交代炊事班长,梁甲印自愿来帮忙,叫他干啥都中。这一帮就帮到吹熄灯哨。回到草棚,梁甲印拿着盆子回到炊事班舀水烫脚,被一个警卫挡回去。熄灯哨没听见啊?回自个草棚去!梁甲印只得悄悄回去,拉开被子蒙头睡觉,气得两只手握成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榔头岗啊,迎来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天不亮,起床哨响起来。犯人们起来,洗漱,吃饭。然后推着自个的小推车,排好队,跟着管教员,逶迤来到黄河大堤外一片开阔地。抬起头一看,哦呀妈呀,来了恁多人呀,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际。都是治理黄河的啊,哪来的啊,都是跟俺一样的犯人啊,不敢问,不能问。
管教员讲话之后,叫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讲解任务,要求,注意事项。其实很简单,就是铲土推土,加高坝堤,夯实打牢。
繁重的推土加坝劳动开始了。日出而动,日落而息,天天如此,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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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说黑就黑了,疲惫不堪的犯人们回到草棚里,无声地吃饭,洗脚,睡觉。梁甲印拉开被子盖在身上,忽然觉得身子下有个东西硌着。用手一摸,一个软塌塌、毛绒绒的东西,梁甲印“妈呀”大叫一声,站起来。
旁边的余孝全连忙打开手电筒,“咋了梁甲印?咋了?”
梁甲印把手伸到电筒灯光下,一个大灰老鼠抓在手里。
“死的活的?”
梁甲印说:“活的还不早跑了?咋吓人?”
余孝全觉得奇怪,“死老鼠咋会钻进恁被窝哩?”
“死老鼠不会钻,有人帮着它钻呗。”梁甲印走到草棚门口,推开草门帘,把老鼠扔了出去。
外边传来警卫的呵斥声,“谁在打电筒?还不睡觉?”
余孝全灭掉手电筒,凑到梁甲印耳朵边说道:“人家怕恁睡不着,找个母老鼠陪恁,对恁真是关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