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球队长发火了,“吵个啥,都快回去睡觉。梁甲印,恁还不冷是吧,还不快回去洗洗睡下。你不是感冒了吗?”
梁甲印已经走到草棚子门口,回应王区队长,“报告王区队长,俺不光感冒,还拉肚子,一会儿跑三四趟厕所,真是碰见鬼了。”
梁甲印脱掉棉衣棉裤,放在门外边,进去钻进被窝。
余全孝不解问道:“梁甲印,恁明天不穿来了?”
梁甲印说:“幸亏俺带了两套棉衣,放在外边俺明天搽洗干净,晾晒干了才能穿。”
余全孝小声问:“这会儿不打冷战了?”
梁甲印呵呵笑道:“这又是感冒又是拉肚子,又往厕所踏板上洒水结冰、害俺掉进粪坑子里,一惊一吓一寒战一激灵,把俺的病也吓跑了,肚子不疼了,还真得感谢人家哩。”
余全孝摇摇头,“恁啊,步步小心吧,说不好那天小命就弄丢了。”
“哎,防不胜防啊,俺咋恁倒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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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无双降,祸不单行。
就在梁甲印被人祸害掉进厕所粪坑子一周过后,突然听到管教员来通知他:梁甲印,恁弟弟梁甲俊来了。区队长叫恁到那边的办公室去相见。
俺弟弟来了?他来干啥?他来有啥事?
梁甲印脑子“轰”的一下懵了:出事了。家里出事了。家里出大事了。
梁甲印快步如飞,走近办公室草棚,大叫道“甲俊甲俊”,看见甲俊头上戴的白孝帽子,脑袋再次“轰”响。
弟弟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哥啊,咱妈走了,啊——”
梁甲印愣怔着看梁甲俊,“咱妈走了,走哪了?”
梁甲俊看着哥,大声说:“哥啊,是咱妈没了,过世了。”
梁甲印眼神飘忽着,“胡说啥哩,俺出来的时候,妈不是好好的啊。”
“哥——恁听俺说,自从恁被抓,咱妈就病了。咱妈不叫请先生,也不吃啥药,恁到开封后,俺们硬把妈拉到北关医院检查,结果检查出来是胰腺癌,已经是晚期了,到哪里也治不了了。”
梁甲印默默听着,眼睛看着草棚顶上的一只苍蝇,一只死苍蝇。
“哥,咱妈腊月十六过世,丧事也办完了,今个是妈的二七。”
“都二七了,恁咋不早说,俺要见见妈,俺要跟妈说说话,俺要给妈烧纸钱,俺要给妈烧纸钱——”
梁甲印大喊一声,冲出草棚,跑了出去,边跑边喊“俺要给妈烧纸钱,俺要给妈烧纸钱——”
梁甲俊跟在后边跑,“哥,恁听俺说,俺带着纸钱哩,咱找个路口烧吧。”
梁甲印越跑越快,管教员喊道:“站住,你站住。”
眼看就要跑过警戒线,警卫大喊:“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梁甲印啥也没听到,一个劲风跑。
“站住,站住,真要开枪了,听到没有?”
“叭——”枪响了,子弹射向天空。
梁甲俊猛跑几步,扑倒梁甲印。
梁甲印挣扎着,弟弟死死抱紧他。梁甲印抽出手,劈头盖脸往头上打,往脸上拍。弟弟赶紧抓住他的手,摁在地下土里。
梁甲印声嘶力竭狂叫着,“是俺害死了俺妈啊,啊——”
三个管教员围上来,几个警卫跑过来,端枪对着梁甲印“不准动”。
梁甲俊爬起来,对着管教员作揖,“俺妈过世了,俺是来报信的,俺哥太伤心了,太失控了,给恁添麻烦了,对不起。”
一个年纪大些的管教员说道:“把恁哥看好,这里是管制区,枪子不长眼啊。”说完扭头离开。另外两个也跟着走了。
走出几步又回头说道:“那边不远有几棵树,去那里去祭奠老人吧。”
毕竟人死为大,人家母亲去世了,还不让人家痛哭一场啊,失态也是正常的,是情有可原的。
几个警卫也知趣地挎上枪,转身离开了。
梁甲俊拉起大哥,拽住他走到一棵落光叶子的柳树下,跪下。解开斜跨肩上的一个小布包,铺到地上,拿起一把香火,划着火柴点着,插在地上。拿起叠好的纸钱,递给大哥,“大哥,给咱妈送钱吧。”
梁甲印抓着纸钱,弟弟给点着。看着火苗越来越大,直到烧着手了也不丢开。梁甲俊又给他几张点着,“妈,大哥给恁送钱了。快起来接钱吧,妈——”
“妈——”梁甲印突然大叫一声,扑倒在纸火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除了大哭还能做啥哩。
哭吧哭吧,恁是一个失去自由的犯人,只剩下哭的权利了。
梁甲印啊梁甲印,是恁还恁妈得病了啊,是恁害死了恁妈啊,是恁祸害了全家啊,是恁罪该万死啊。
梁甲印啊梁甲印,恁还是个人吗,恁还活啥人啊,恁死求算了。
远远的一个草棚子里,王区队长看着痛心疾首大哭的梁甲印,心里发出无声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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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求得管教员的同意,弟弟来跟梁甲印告别。
“哥,俺得回家了,一家人还等着俺的信哩。”
梁甲印点头,摆手,“恁走吧。”
“哥,本来咱爸非要来看恁,一家人死死拽住不叫来。咱爸说,给恁哥说,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哥,恁千万千万记住这话,咱爸说的,啊。一大家人都等着恁哩,俺嫂子,小国中,俺姐,小妹,都眼巴巴等着恁哩,哥啊。”
梁甲印点头,摆手,“恁走吧。”
梁甲俊哭着说道:“哥啊,俺早就不吸那个了,俺得担起咱家的担子了。哥啊,恁也得改改过去的性子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梁甲印点头,摆手,“恁走吧。甲俊。”
弟弟走了,一步三回头。
梁甲印早已转身,眼睛睁着,前面,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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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的第三个春节过去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也热闹过了。
治黄工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噪杂,沉闷,单调。
正月二十那天下午,管教员通知,治黄工地陈州县区队全体队员集合开会。来到集合地点,所有犯人按照中队分列位置,都坐在沙地上。好在都还穿住棉衣棉裤,不怕地下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