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阙州伏云郡,有大原朝将相世家吴氏,诞婴,名吴众。
吴众不与孩童玩闹,未曾泣笑,虽不满周岁,一如期颐老者。
他不属于这里。吴众知道,他忘记了很多事,他不应该是一个孩童。
但是他不记得了,只有一首诗还烙印在他脑海里:
百年如一梦,不见白头翁。
求缘尚未晚,痴醉人世中。
他不曾习字,却能读懂百家之言,不曾学习言谈,却能辨人言语。
他是谁?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孩童?他总是这样想着,看着慈爱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陌生的府邸,迷茫,却找不到答案。
庆周岁那日,国师来贺,见吴众,大惊,辨得是大妖,恐有大祸,不可留,邀焚之祭天。
吴众看着悲泣的母亲,额前暴起青筋却依然沉默的父亲,还是迷茫。
妖也好,人也罢,他到底是谁?
当晚,有一自号青石的老道来访,问得缘由,请示过国师后,带走了吴众。
吴众看着清冷的府邸门前,无人忍心送行,他耳边似乎还留着那个叫做母亲的人的悲泣,这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吧,他想。
你是谁?吴众问那老道。
我是青石。老道回答。
你要带我去哪?吴众问。
你要去你该去的地方,我不能带你去那里。
为什么?
那样我会被长生天诛灭。
吴众沉默,他看过一些书,书上说,如果有人牵扯到长生天的因果,就会被长生道法诛灭。
比如轮转生死,或者妄贪大道。
那我该怎么去?他又问。
天下有一壶酒,名叫三生醉,你若能寻得,便能记起往事,你准备好了,就去寻它吧。老道回答。
为什么要帮我?他问。
老道撇了眼身边还不及他大腿高的吴众,说,你当年托付我的。
……
青石将他送上了南冉山的寺庙中,一名禅号苦眠的老僧接纳了他,老僧给他改名为吴名,帮他废去六脉,从此他与常人无异,再无人能看出他是半妖。
他在南冉寺待到了十五岁,便下山寻酒了。
他去过大原极南的荒地,那里渺无人烟;他也去过大原极东的东海,那里天高地阔。
漂泊八年,清瘦的少年如今形容枯槁,干净的僧袍也烂成破布。
四海为家,讨食为生,一如那些乞丐。
直到他找到了这里,忘忧居。
这里有他要的东西,酒,或者说答案。
吴名醒来时,已经是午时了,窗外明亮的阳光刺人眼睛。
肩上的彩织锦衾滑落到地上,哗哗的一声响,他摸了摸脸,桌上还留着那坛酒。
真好,不是梦,他找到了这坛酒。
那么,答案呢?
吴众正发着愣,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老板娘来,端着案板,放到了他桌前。
那是一碗简简单单的莲米粥。
“睡的可好?”老板娘问。
“嗯,”吴名回答,“承蒙关照了。”
老板娘化着淡雅精致的妆容,眉眼似乎有些疲惫,穿着一身白衣,将那晚粥移到他面前,说,“慢用。”
吴名看着她低垂的眼眸,认真的问:“你应该知道吧,我是谁?”
老板娘抬眼,微微笑着,欲言又止,半响才回答道:“你是大妖转世,是忘忧居的掌柜。”
“我是忘忧居的掌柜?”
吴名皱眉。
“嗯,”老板娘说,“百多年前的事了,你会慢慢想起来的,先喝点粥。”
吴名见老板娘不肯多谈,也只好作罢,沉默的喝完了那碗粥。
莲子没有去芽,粥有些苦,但是他很喜欢。
那老板娘端着案板,一语不发的看着他喝粥。房门再次被推开,昨夜的那位男子进了门来,道:“掌柜的,水已经准备好了,先去洗漱一番吧。”
“黑丸,给掌柜置办些衣物,我先去传信给大原,明日圣上就会派人来,自然要打理的体面些。”老板娘叹气,向那叫黑丸的男子交代了一番,便离去了。
那黑丸一身随意的青色宽袍,腰间插着一支笛子,黑发随意的扎起,披在肩上,神色懒散而疲惫,面容苍白。
“走吧,掌柜的。”
吴名低低应了一声,便随着黑丸走出了厅堂。
忘忧居很大,房屋勾檐斗角,多是三两层的阁楼,花花草草之类的很多,小路边和院子里铺满红红绿绿。
“掌柜的,你对这里还有印象吗?”
吴名落后他半步,轻轻摸着廊道里的雕花支柱,说:“梦到过。”
是的,梦到过,不过是这里的某个角落,在花草下细细的打理着,仅此而已。
找到了,却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激动,千万里路途留下的疲惫却不断的涌上来。
他什么都不要想,就想好好睡一觉。
黑丸把他带到浴房,准备好了热水,然后寻了些衣物来,吴名好好的洗了一番,用了大半个时辰,出来时,穿上了黑丸给他准备的衣物。
一套简单的素衫,一件白纹边黑绸袍和腰带,一双白底黑靴,还有纹金的发冠。
很合身,但是有些别扭。
吴名把头发散开,坐在镜前梳理着。
脸色憔悴不堪。
老板娘站在槐树下,捻住一串粉粉的槐花,轻轻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好,我都不知道那些事该不该告诉他。”
黑丸坐在井边,眯眼看着槐树,说:“随你。”
“说一半留一半吧,在他想起来之前……我不想他再离开了。”
“能拖多久呢?”黑丸说,“他迟早会都知道的。”
“那时候他也是当年的无上尊了吧,那样我也放心些。”
“……随你。”
……
一阵风吹来,槐花雨一般落下,撒满了她的头顶和肩膀,带起了黑丸腰间的笛子上系着的彩羽。
老板娘痴痴的看着落在掌心的槐花,说:“终于开花了呢。”
黑丸嫌弃的看了她一眼,说:“你最近跟个傻子一样。”
“呐,”老板娘并不在意,眯眼笑,说,“这花酿酒肯定很好喝。”
好久不见她这样笑了呢,黑丸想。
“如果,我说如果,”老板娘说,“掌柜的在那之前想起来了的话,你会跟他一起去吗?”
“会,”黑丸回答,“只要他要去。”
“哦,”老板娘眨眨眼,认真的说:“这次,不许丢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