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2月
他要死了,这再明显不过。雨果·兰利试图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布伦海姆式轰炸机[1]的左翼起火了,火舌蔓延到机舱。在他身后,他的导航员,飞行中尉菲普斯斜靠在仪表板后,鲜血从脸颊一侧淌落,不断从头盔中渗出。炮手布莱克·本,被梅塞施密特式战斗机[2]的第一轮攻击射中在炮台上,现在已经断了气。雨果不确定自己是否中弹,肾上腺素还在他的身体里急剧飙升,一切还很难说。他低头盯着自己溅满鲜血的裤子,想要弄清楚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菲普斯的。
“该死的。”他嘟囔了一句。真不想这么年轻就结束生命,更何况是以这种方式。他还期待着有朝一日继承兰利庄园和头衔,享受在四邻八舍间当一个领主——雨果·兰利爵士的身份地位。他短暂地回忆起妻子和儿子,发现两人的形象只是勉强牵动了他一丝情绪。没有他,她一样会过得很好。她可以继续和他父亲住在庄园里,直到嫁给另一个人。毫无疑问,她一定会这么做的。而他的儿子,那个陌生、安静的小男孩,他年纪太小了,不会对爸爸有印象了。也许他们会说他是个英雄,而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倒霉鬼,一个坐以待毙的傻瓜。这真是一次根本不该执行的轰炸任务。谁都知道布伦海姆已经过时,比敌机要慢许多。想要从罗马附近的基地向北飞行,到达米兰铁路站的目标,就不得不穿过一百英里的德占区。
他尽量让自己理性地分析当前的形势:即使他能让布伦海姆这个“老家伙”掉个头,也根本坚持不到飞回基地。更何况是在一个引擎起火,一扇机翼受损的情况下,绝对不可能。当然,他也不想自己像个被塞进烤箱的火鸡一样等死。透过风挡玻璃向外暼去,他试图弄清楚下面的地形,但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云翳遮盖了月光和星空,地面没有一丝光亮,但好在也没有敌机的迹象,除非他们还在后面追击他。雨果怀疑敌军觉得他已经完蛋了,不必再浪费时间。从上次报告的位置来看,他推测自己现在一定已经远远飞出了托斯卡纳,甚至进入了比萨北部仍由德国人控制的领土。在这片丘陵地区,只要降落伞不起火,他还是很有可能成功落地并躲起来,然后安全到达海岸线。无论如何都值得冒这个险。他慌张地摸索着,想要打开驾驶舱的玻璃罩,锁闩松开了,但玻璃罩纹丝不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恐惧到了极点——自己早晚会被困在机舱里慢慢烧死,或是和这个火球一起坠毁,就看哪个先发生了。他用尽浑身力气去推,终于感觉到玻璃罩松动了,开始向后滑动。瞬间,火舌冲向他。
“加油,继续。”他鼓励自己道。回头看了一眼菲普斯。“对不起,老伙计,”他说,“但是我不能带你一起走了。”他想要摘掉带有氧气面罩的飞行头盔,可手上还戴着厚厚的皮手套,手指完全不听指挥。紧接着,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实际上他的飞行高度没有那么高,可能是因为紧张吧。他伸手去掏降落伞,试图把它背起来。时间在那一刻凝固,整个人像是在做慢动作。最后,降落伞背带总算扣上了。为了不乱中出错,他想先站起来,这时左腿传来一阵剧痛。该死的,自己确实中弹了。这样一来,逃跑和躲藏的机会变得更渺茫。但总比活活烧死或是和飞机一起坠毁要好吧。运气好的话,他会降落在非德占区。德军已经被赶回了他们所说的“哥德防线”[3],穿过比萨北部的半岛,意大利人不再是他们的盟友。雨果曾在意大利生活过一次,所以他对那里的民众曾经不可理喻地亲德或好战深表怀疑。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努力爬到那扇尚未损坏的机翼,火暂时烧不到这里。风吹得喘不过气来,他咬着牙坚持。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丝犹豫,想象着一架梅塞施密特敌机潜伏在后面,趁着他跳伞时把他打死。他听了一会儿,没有敌机咆哮的迹象,只有这架“老伙计”的右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而左引擎已经彻底报废了。他努力回忆着很久以前短暂的跳伞训练:如何弹射;拉动绳索之前要倒数几秒,以免降落伞与飞机缠在一起。大脑陷入一片混乱。
雨果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把自己从飞机上“甩”了出来。有那么几秒钟,感觉似乎要一头栽到地上,然后猛地一拉绳子,降落伞被打开,整个人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时间似乎又静止了,降落的过程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时候,他听到飞机油箱爆炸时发出的巨响从头顶上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接着布伦海姆从身旁盘旋坠落。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坠毁的一瞬间,但他听到了撞击声和爆炸声。紧接着,他依稀觉察到四周山丘的黑暗轮廓——离地面越来越近了。他再一次试图回忆起曾经仓促的跳伞训练:双腿撑地?就地翻滚?冲下来的速度似乎有点快,也许降落伞还没有完全打开。可能是飞机着火的时候烧坏了。他抬起头,一个模糊的白色环形盘旋在他头顶,降落伞似乎完好无损。接着,他向身下看去,想要弄清楚地面的情况。差不多能看清地表的形状还有山丘的轮廓了,其中一些小山头已经和他齐平。然后是树林,一大片树林。
东方微微发亮,曙光勾勒出群山的黑色轮廓。没有看到屋顶或城镇的迹象。这是个好消息,至少他不太可能立刻被看到或抓到。但却很可能会卡在树枝上,无助地吊在那儿直到被人发现。雨果心脏怦怦作响,夜晚如此寂静,他几乎认定心跳的声音会传到数英里之外,惊觉任何一个早起的人。
接着,他落得更低了,耳边也传来声音:风扫过枯叶的沙沙声,树枝的吱哑声,远处的犬吠声。也就是说,附近确实有人。如果是农民的话,黎明前也该起床劳作了。落地的最后几秒,仿佛刹那永恒。雨果感到束手无策,无处遁形。他胡乱地想象着地面上的德国士兵们站在车旁,端起步枪瞄准,等待他进入射程。
终于能辨认出周围的轮廓了:左手的岩壁耸立在一片平缓的地势上。光秃秃的树覆盖着山顶。山下有成片的树林,排列整齐有序。然而周围没有空地,没有一块地方能保证平稳着陆。“没关系。”他愤愤地想,反正以他的技术本来也没办法让降落伞停在想停的地方。
地面离得越来越近。雨果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前方山坡上种着一排排的树。它们幼小而整齐,现在这个季节还长着叶子,看上去被打理得很好,应该是个果园。如果他能对准的话,树与树之间的那点空间还是足够降落的。凛冽的空气灌进他的嘴里,紧接着树枝拽住了他,把他顶出了“既定路线”。雨果的脚触到了地面,紧接着双腿蜷缩,下半身猛地坠在地上,上半身向前栽去。
“松开降落伞,你这个白痴!”他对自己吼道,摸索着解开安全带,脸已经撞到了冰冷的地面,降落伞肯定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脸颊上满是泥土味,尝试着想要站起来走动,但大腿的剧痛瞬间穿透了身体。昏过去的那一刻,他听到一只鸟儿唱着歌迎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