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4月，英格兰，萨里
我从未对父亲有过其他印象，除了苍老、怨愤、孤僻和听天由命，他是一个早已放弃了世界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满头白发，岁月蚀刻的脸上皱纹堆累，即使他真的在想什么高兴的事情（当然，这并不经常发生），也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走路一瘸一拐。所以，当我收到他死讯的电报时，其实没有特别震惊。令我惊讶的是，他不过才64岁。
走在通往兰利庄园的小路上，我内心充满矛盾。春光烂漫的乡下，河岸上点缀着报春花。远处的树林里遍地开着风铃花。小路两旁的七叶树也刚刚探出第一缕翠绿。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脑子里想着七叶树[4]——再晚些时候，就能看到它们油亮的棕色种子——七叶树果了。我的孩提时代，村子里的男孩子都会拿着棍子来这儿，把那些最大最好的，包裹着多刺的绿色外壳的七叶树果敲下来，然后用一根绳子穿过去，等风干以后，用它们打闹个没完没了。我有时候也会帮他们找七叶树果，但从来不被允许参加游戏。父亲不赞成我和这些没家教的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尽管我们的生活方式不比他们好多少。
头顶上一只乌鸫[5]在轻唱，还能听到远方的布谷鸟[6]声。记得小时候，每年听到的第一声布谷鸟叫，不正像歌词里写的“四月来了，我扬起歌喉”一样吗？
万籁俱寂，唯余鸟鸣。紧接着，我的脚步声在小路两旁高高的树丛中回响。习惯了伦敦的喧嚣与纷乱，这种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的感觉反而有些不自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多久没回家了。大概一年多了吧？即使圣诞节也没回来过。父亲不愿意接受阿德里安，也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了我们，而我固执地认为，没有阿德里安的陪伴，我绝不回家。
事实上，父亲并不讨厌阿德里安这个人，有谁会对一个伦敦大学法学院的顶尖毕业生挑刺儿呢？他已经被坦普尔酒吧区[7]最著名的一个事务所聘用，即将成为一名成功的律师。我和阿德里安同居了，父亲这个老顽固一点也不赞成。思想传统的父亲，从小到大一直循规蹈矩。“年轻人要趁早结婚，新婚之夜才能圆房，不然就不能单独和异性生活在一起。”这位“兰利庄园乡绅的儿子”确实以身作则，为他周围的乡民树立了纯洁、道德的生活榜样。当整个世界迈进无休止的纵欲时代，充斥着言论自由、着装自由和恋爱自由的时候，这个地方依然崇尚守旧与落伍。
“愚蠢。”我喃喃自语，不确定指的是自己还是父亲。当然，我也够蠢的，如果一开始就听从父亲的劝告，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我早告诉过你了”就离我而去，他会对教训我乐在其中的。
一对鸽子从我面前的草地上扑腾起来，翅膀发出晾衣服时拍打的声音，我终于被拖回了现实中，觉察到别的动静了：远处的田野里，拖拉机的工作声；路的另一边，苹果树花丛中蜜蜂的嗡嗡声，还有割草机节奏分明的咔嗒咔嗒声。这是来自我童年的声音——令人身心放松的声音，上一次听到是多久以前的时候了？
4月的阳光竟然如此明媚，天气也很暖，我开始后悔穿了一件很厚的冬衣。可是我只有这一件黑色衣服，也是唯一适合回到家乡穿着的丧服。我拂去额头上的汗水，应该在火车站叫辆出租车的。小时候似乎从来没觉得两英里路有那么远。一直到11岁，我都是从村子里的学校步行回家，那可是有整整一英里远呢。还记得大学放假回家的时候，我提着沉重的手提箱走了好长一段路。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身体很虚弱。可以理解，真的，毕竟我刚出院没多久。医生只告诉我肋骨折断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却没告诉我内心的创伤多久才能痊愈。
眼前的树林被环绕在兰利庄园的高大砖墙取代，过往回家的记忆驱使我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以前从村子里的学校走回家，最后一段路我总是一口气跑回家，冲进厨房，守在炉子旁的母亲会抬起头，她总是在炉子周围忙活。烘焙的温度和香味总是环绕着我。她会穿着一条宽大的白色围裙，面色红润，身上沾着许多面粉。她会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
“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她问我，“有没有乖乖地听老师的话？”
“我一直是个乖女孩，非常听老师的话。”我回答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点炫耀的表情。“您猜怎么着？我是今天唯一一个会解长除法算术的人。”
“真棒。”她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我们抬起头看着刚刚走进来的父亲。
“她是今天学校里唯一一个能完成这道算术题的人。”母亲自豪地说。
“嗯，那当然，”父亲回答。“班上不过是村子里的孩子。”他走进客厅，拿着报纸坐了下来。母亲看着我，我们会心一笑。
对母亲的回忆令我顿时热泪盈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很想念她。要是她还活着，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了。她会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是我的避风港。我急忙擦去泪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流泪。
这段记忆在脑海浮现的时候，高大的砖墙戛然而止，我已经站在通往兰利庄园的铸铁大门外。大门里面，倾斜的行车道从修剪整齐的花坛两侧一直延伸到建筑。水晶玻璃窗映着午后的阳光，都铎王朝式的红砖愈发鲜亮。建筑的主体是都铎王朝式的，这是国王亨利八世送给爱德华·兰利爵士的财产，作为他帮助亨利八世废除和掠夺修道院的回报。实际上，这片土地原本就是一座修道院所在，直到我的祖先摧毁它，赶走了修道士，并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华丽的新房子。其实我应该能从这一点猜到，诅咒总有一天会降临。
整栋建筑实际上比从正面看要大。后来兰利家族在两翼加盖了乔治王朝式建筑，而屋角的塔楼和后面的大型温室里是维多利亚式的。我双手环抱着铁栅栏，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游客一般愣愣地望着那栋建筑，仿佛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第一次欣赏它的美丽——兰利家族的祖宅。尽管兰利家族有四百年历史，然而讽刺的是，我没有在这栋建筑里住过哪怕一天，而是蜗居在狭小、昏暗、简陋的门房小屋里。
庄园大门旁边的墙上刻着“兰利女子学院”。我没打算推开大门，而是像以前一样拐到墙边的一扇小门，去往通向门房小屋的路。小屋的门锁着，我并不知道自己期待着见到谁。自从我上大学后，父亲就一个人住在这儿。我11岁那年母亲去世，之后我和父亲就在小屋里相依为命。
我站在门口，看着房子剥落的油漆，脏兮兮的窗户，杂乱的小草坪，还有废弃的花坛上几朵傲然挺立的黄水仙。悔意不断掠过心头，我应该放下愚蠢的自尊心来看望父亲的，却让他如此孤独地死去了。
我有些犹豫，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兰利女子学院正在放复活节假，不过自从我收到这个地址发来的电报，表明父亲的尸体是在学校里被发现之后，应该还有人守在这里。电报大概是校长霍尼韦尔小姐发来的。她在庄园里有一个套房，父亲说那是以前最好的卧室套房。我转身离开小屋，向行车道走去，下决心面对自己在那所学校度过的7年痛苦时光里的宿敌。父亲在被迫卖掉兰利庄园，把它变成一所女子寄宿学校以后，他被允许留下来担任美术教师，可以继续住在门房小屋。母亲去世后，我得到了奖学金，以走读生的身份在这里上学。我想，这也算是学校的一种善意。父亲很高兴我终于能和不像村子里的孩子那样身份卑微的女孩有了交集，并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可我宁愿和村里最聪明的同学一起去读当地的公立学校，可是父亲一旦做了决定，没人能争得过他。
于是，我收到了一套白绿相间、缝着领结的制服，一顶夏天戴的巴拿马帽，一顶冬天戴的宽边绒帽，还有一件缝着校徽的外套——其实校徽就是我们兰利家族的旧家徽，现在还挂在这座建筑上。就这样，我开启了无比悲惨的人生。兰利女子学院其实不能被称为学术机构。相反，它吸引的是上流人士的女孩和那些可以花钱买来被认为是上流人士的女孩。学校的工作就是为这些女孩们有一段美好的婚姻而服务。当然，那时候已经20世纪60年代，其实根本没有人再传播这种过时的观念了。女孩们希望学会真正有用的技能，帮助她们从事合适的工作——公关、出版、英国广播公司，或者经营艺术画廊，设计服装什么的——直到她们找到配得上自己的、有钱的丈夫。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是个异类：我也许有一个挂着爵位头衔的父亲，但他不过是个美术教师，而我，不过是个住在门房小屋，靠着奖学金才能上学的女孩儿。最糟糕的是，我很聪明，很有活力，喜欢向老师问问题，渴望在数学课上学会更难的题目。一部分教师喜欢我，也鼓励我的思想活跃。而那些懒惰的，没那么认真的教师会觉得我讨厌、喜欢添乱，他们会把我送到校长办公室关禁闭。我不得不在那里写一百遍“我不能打断老师”或是“我不能随便向老师提问”。
想到这儿，校长霍尼韦尔小姐那瘦骨嶙峋的脸，高高的颧骨和尖酸的嘲讽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你觉得自己比斯诺德老师懂得更多，是吗，乔安娜？”抑或是，“需要我提醒你，你能来这里上学只是出于我代表学校的善意，因为你父亲已经不能好好照顾你了吗？”
当然，最后一句毫无疑问是真相。父亲一生从没做过饭，也从没熨过衬衫。母亲一个人把我和父亲照顾得很好。也正因为父亲没办法照顾好我，作为兰利女子学院学生，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包括要和其他女孩们一起吃晚饭，一起在自习室上晚自习，回家的任务就是睡觉。但我很感激学校给予我最后一点小小的仁慈。因为和那些冤家对头们同住一间宿舍，将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也不是所有女孩都讨厌我，我确实交到了朋友——像我一样安静、好学的女孩。我们在操场上散步，阅读和交换书籍，讨论书里的内容。但那些受欢迎的女孩团体们，像狼群一样，喜欢攻击任何比她们弱的人，她们很清楚地表明我不属于这里。当我需要一个地方来放午餐托盘时，她们会说：“对不起，这张桌子上没有空位。”
我的运动鞋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当我因为弄丢了东西而陷入麻烦时，狼群就会笑起来。和她们不一样，我上不起私人网球课，所以看到我无力地挥动着球拍，狼群又笑了。她们总是故意大声地谈论去哪里滑雪、去法国的别墅度假之类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恶作剧终于结束了，一部分原因是我从来没有让女孩们觉得戳到痛处，另一部分原因，对她们来说，讨论男孩子和参加派对比欺负我更有吸引力。她们总是大声谈论即将参加哪场舞会，哪些男孩会在18岁生日得到一辆非常棒的汽车，然后开到这儿来鼓动她们半夜偷偷溜出去玩。其实我被孤立的根本原因，是她们本就属于同一个社会群体——家族或是企业相互缠绕在一个巨大的关系网里。而我恰恰是为数不多的局外人之一。
就这样，我一直忍受到了六年级，被强烈的欲望和人生规划驱使，打算去上大学，成为一名律师，取得辉煌的成就，赚很多钱，然后买回兰利庄园。我想象着自己挽着父亲的胳膊走回庄园，对他说：“这里现在又是我们的了，您回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我的庄园主大人。”
至于霍尼韦尔小姐，我会对她说：“非常抱歉，但我需要你在这个学期结束后立刻离开这里。”然后微笑地看着她。
现在，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天真和乐观发笑。父亲去世后，我是最后一个“兰利”。这个头衔即将消失，即使兰利庄园重回昔日的辉煌也没有任何意义。我迈上宽阔的台阶，走到门口按住门铃，深吸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