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身散发着冷冽气息的苍狼妖在历经磨难,来到混沌不堪的无望之地找到束余时,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强撑着已无完肤的身子跪在束余身前,哼哧哼哧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粗气,证明他还活着。
束余身着殷红色的黑边长袍侧倚着一块大石,指尖绕着用同色绸带半束半放的乌黑长发,姿态矫揉做作,偏偏妩媚得撩人心慌,他慵懒地扫了身前的小妖一眼,嗤笑道:“小妖怪,胆子不小嘛,连这不见天日的险恶之地也敢来,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似没听见束余的揶揄,那苍狼妖麻木的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答非所问,“他们都说你无所不能,我想成仙,求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纤细柔软的青丝缠于指尖,束余一双媚人的桃花眼上扬,漫不经心地开口:“他们?是妖界那些老妖怪说的吧!那群老东西闲来无事,就爱骗骗你们这些年少无知的小妖怪,你还真就信了。我连自己都是这副不神不魔的鬼样子,又怎能助你成仙。”
说罢,束余起身理了理衣襟,转身欲要离去。
“前辈留步!”行尸走肉般的苍狼妖突然有了生息,焦急喊住束余,道:“我既知晓前辈神通广大,自然也清楚前辈的规矩。待我成仙百年后,定会回来找前辈散去仙身,入那万妖图。”
束余顿步,回首微微诧异:“你既了解我的规矩,为何不乖乖做你的万年小妖怪,反而来我这儿求那百年的神仙。”
苍狼妖沉默片刻,瞳孔变得幽深,低声道:“因为我曾允诺一个人,伴她百年。”
听到苍狼妖的回答,束余神色变幻莫测,倏而笑了,带着讥讽:“世间有字千千万,果真情字最害人,偏巧众生皆蠢,对此甘之如始。小妖怪,你既然选择这么做,届时债到临头可别后悔。”
“不会的,我涉江最不愿欠的,就是人情。”那个自称涉江的苍狼妖抬头,目光坚定地仰视束余。
一息在旁边看着这十分熟悉的场景,摇了摇头,这样的场景每那么几百年就会有一遭,只是她十分好奇,为什么每次来这无望之地的小妖都会那么默契地忽略她,难道她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心头气闷,看着眼前陷入死局的棋盘,一息忽然失了兴致,不悦地冲束余喊道:“老怪物,这棋下得好生无趣,我先回石林了。”然后不等束余回应,气呼呼地往石林走去。
束余见一息生气,仓促渡了些精气给那苍狼妖为他疗伤,说:“既如此,三日后,四界井,我助你剔妖骨,塑仙身。”
之后便匆匆去追那个负气而去的小丫头。
束余追上一息,饶有兴致地打趣道:“呦,小丫头这是嫉妒了吗?怎么,这都被忽视了万余年,还没习惯呢?”
心思被拆穿,一息脸上火烧火燎的,恼羞成怒地冲束余张牙舞爪道:“老怪物,你再说我可真要生气了。”
是的,这都万余年了,一息还是不能习惯。束余只当她是因为被忽视而不开心,却不知她真正不开心的缘由是他光华太甚,而她如此不起眼,他们站在一起是那样不般配。
不一会儿,他们回到了石林,彼时一息气还没消,施诀随手吸附起一块巨石砸向石林,石林在巨石的摧残下一片狼藉。
束余看着杂乱不堪的石林,痛心疾首地捂眼哀嚎:“哎呦哎呦,你这暴脾气的小丫头,做事怎地还是这般冲动,这可是咱们的窝啊,你也下得去手,今儿个我是不打算劳心收拾了,你就在这石头堆上睡吧!”
束余那浮夸的姿态逗笑一息,尤其他那句“咱们的窝”甚是称她心意,气顿时消了大半。她哼哼唧唧地噘嘴嘀咕:“不收拾就不收拾,你没来这儿前我一个人不也好好的,倒是你,把我养得娇气后就撒手不管了。”
“呦,你这丫头,这还怨起我来了,真是愈发难伺候了……”束余收起他在人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模样,在一旁炸毛地骂骂咧咧。
“停停停,吵死了,这次我来收拾,您边上安静地歇着去可好?”受不了束余跳脚地碎碎念,一息认命地将那些乱石重新阵列布好。
“小丫头,这还差不多。”束余不知何时幻了一个梨子,舒适地倚在一块石头上啃了起来。
一息将乱石重新布好,又用枯木按原样造好桌椅柜架时,已经是三日后。束余依着他和苍狼妖的约定,早早地去了四界井,如往常一样,将一息留在了石林。
四界井位于三界交汇处,正巧在无望之地以外,束余不许一息出无望之地,所以她只好乖乖地待在石林。
百无聊赖之中,一息拿出束余送给她的骨笛吹了起来,骨笛发出“呜呜”地声音,沉闷不成调,也不知束余是怎么用它吹出那么悦耳的曲子。束余是教过她吹曲子的,可她总也学不好,束余说她没有天赋,但她执拗地认为,这一定是骨笛的问题,与她资质无关。
这只骨笛是束余的宝贝,一息向他讨要了近万年他都不为所动,前段时间却破天荒地给了她,要不是无望之地没有太阳,她真想看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起来了。
一息将无望之地的十三万六千七百四十八块大大小小的碎石数了一遍时,束余还没回来,远处却刮起了大风,看着翻滚的沙石,她忽然记起和束余初遇时的情景。
一息和束余相识万年有余,每当他有事离开无望之地时,她都会将这里的石头数一遍,然后回忆往事以打发那些枯燥的时光。一息鲜少想起和束余初遇时的情形,因为时间太过久远,那些画面总是模模糊糊,她这人又懒得很,故而也就从未刻意费力去想。
可现在,她却那么清晰地记了起来。只因初见时,无望之地也是这般风沙滚滚,乱石穿空。
一息生来就在无望之地,在束余闯入无望之地前,除了乱石黄沙,从未见过其它东西。没有花草树木,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鸟兽鱼虫,整个无望之地就她一个活物。当然,她是后来才知道,像她那样有生机的东西,叫活物。
那时,她不知道嘴巴除了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能说话表意,眼睛和耳朵作用叫做“看”和“听”,更不晓得天地万物皆有名称,只知整日躺在乱石黄沙之上看沙滚沙落,风起风平。
那日,又是狂风大作,比以往刮过的任何一场风暴都大,吓得一息赶紧匍匐沙面,直到风停才敢把脑袋探出来。狂风过后,她的身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脑袋从沙堆里探出去。
她把头伸出沙面,闭目抖去头上的沙子,睁眼对上了一个东西,那东西的外形和她相似,但又和遍地的乱石一样,一动不动。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或许是出于一种好奇,她伸出舌头,对着那个东西舔了舔,感觉还不错,和冷硬的石头不一样,那东西添起来的感觉和她的手一样,温温软软。
一息不禁地用力咬了下去,一声尖叫,那个东西居然动了起来,她吓了一跳,赶忙爬到一旁蹲着,双眼防备地盯着他。
那东西起身捂着被咬的半边脸看向一息,随即别过眼,慌乱地将身上被鲜血黄沙沾染得快看不出颜色的外袍脱下丢向她。
想到这儿,一息脸颊飞上红霞,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那时,她还不懂天理伦常,男女有别;不懂飞禽走兽有皮毛防护保暖,人神妖魔需穿衣遮羞御寒,只觉得那团布料束缚得很,且见那东西并无恶意,便将他扔来的外衣抖落,慢慢地爬了过去,在刚才的地方又添了起来。
明明同一个地方舔着,一息却感觉温度变热了些,那东西开始还愣愣地定着,随后猛地回过神来推开她,施法将不远处的外袍吸附于手,闭着眼哆哆嗦嗦地给她披上,嘴里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给一息披好衣服,他眼神闪躲,虚咳两声,看着无边的黄沙和乱石说:“这就是无望之地啊,还真是叫人绝望。”
接着又看向一息,问:“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一息第一次听到除风声外的声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见他盯着她,于是懵然地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
他见一息这样,有些失望:“唉,原来是个哑巴啊。”
尔后那东西在原地痛苦地躺了一个月,时而闭目养神,时而睁眼发呆,一息开心极了,因为终于多了件新鲜“玩意儿”。她想把她最好的东西都和他分享,于是常在周围寻找形状好看的碎石堆在他的身边,但他却总是神情复杂盯着那些碎石,欲说还休。
石堆越来越高,终于在堆得半人高时,倒了。
在石堆砸向那东西的时候,一息看到那东西深呼了一口气,浑身上下透出说不出的轻松。
当然,后来提到这事儿,束余追着一息打的时候她才知道,就是因为那堆破石头,害他在地上多躺了一天。
没错,那东西就是第一次闯入无望之地,受了重伤的束余。
碎石掉得束余满身都是,一息趴他的身上,帮他清理那些掉在他身上的石头,因为束余委实比黄沙舒服太多,一息不禁趴在上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