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绵绵细雨犹如罗帐轻纱,更似纤弱的雾,密密地堆叠着,缓缓地交织着。雨丝在空中飘舞,淅淅沥沥,屋檐上渐渐游溢起些许水珠,最终跌落而下,演奏出一曲情意惆缠的乐章。
此时吴君正坐在微光旅店里的沙发上,默默望着窗外,但偶尔进出的旅客却打断了他的思绪。回过神来,他缓缓拿起茶几上的一张音乐会门票,上面打印着的日期已然是三天之前。轻轻地叹了口气,吴君起身离去,而那张废票则安静的伏在窗边,好似正聆听着屋外的朦朦细雨。
四年前,荷兰阿姆斯特丹音乐厅内正演奏着《天鹅湖间奏曲》,一个少女十分拘谨的坐在角落,面露陶醉。不谈论任何技术问题,单纯从聆听的角度来讲,身临其境的优势就在于现场的这段时间,人是完全沉浸于音乐的。而音乐恰恰是种沉浸的艺术、情绪的艺术,但这一切都要以痴迷为前提。
曲终人散,她满意地走在那座陌生的城市,睫毛被呼出的白气染得晶莹。对于一个十几岁便同父母移民过来的她而言,平时与身边的很多东西都有着若有似无的距离感。久而久之,她习惯了独自一人,可同时也在享受着这种清净的状态,至少在那个人出现之前是这样的。
他是个留学生,是个与少女同样修习乐器的留学生,是个与她家境同样富有的留学生。在四年前的新年音乐会上,当歌剧《一个美国人在巴黎》拉开序幕时,仿佛命运之神便把二人拽到了一起。
埃菲尔铁塔下的纠缠、塞纳河边的沉沦,描绘出了一幕浪漫的爱情故事;摇曳生姿的身影、浪漫入骨的妖娆舞步,投映在每个观看者的眼中;复古悦耳的旋律、节奏强烈的格什温曲目,让所有人的肾上腺素逐渐飙高。他和她忘情的陶醉着、他和她把手掌拍得响亮、他和她四目交接,缘起。
二人在一起后的日子简单而充实,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健身、一起练琴。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听过的曲目整理成纸质乐谱,并且还要不时查查音乐创作背景与评论之类的东西,甚至在闲暇时,还会把曲目中的钢琴独奏部分摘出来尝试一番。
那段日子,空气中似乎都弥散着焦糖煎饼的甜腻,二人四手联弹的《糖果仙子舞曲》绕过风车,夹带着郁金香的芬芳盘旋在莱茵河面。她以为这就是永恒,永恒到白发苍苍时彼此仍旧能依偎在一起,坐在琴凳上,在五线谱编织而成的世界里遨游。
但事实上,四手联弹的要求十分苛刻。二人不仅要像电影《环太平洋》里的机甲操纵员那般心灵相通、默契十足,更要心有灵犀,互相配合。这是演奏技法与专注程度的双重考验,但当干净流畅的旋律飘起时,一切又是那么的如痴如醉。
他的回国日期渐渐临近,而她却选择把头埋进土里,不问亦不闻。随着歌剧《奥赛之死》的落幕,二人并肩行走在雨夜,四周的空气冰冷且压抑。打包行李的声音如火车擦身般轰鸣,这夜注定无眠。
转天下午,欢快的曲调再次从二人指尖迸射而出,那四只洁白修长的手时而交错纵横,时而异指同声。仿佛两个在跳交际舞的情侣一般,相互变换着身位,灵巧地左躲右闪,却又互相轻偎低傍。两个人似乎是在诉说着各自的故事,但最终却只有她的泪水落在琴键上。这便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四手联弹,再见的几率或许比弹奏出《伊斯拉美》更加渺茫。
他迎着夕阳远去,身影消失在刺眼的光芒之中。她静静地坐在房中,仿佛一切都只是场梦,可分别时的拥抱却是那么的熟悉。他带走了二人共同抄写的曲谱,留下了抉择的忧伤;她轻轻抚摸着钢琴,手指却忘记了如何按动......
一年后的她,身处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内,正如当年那样坐在角落里,安静地欣赏着《唐璜》。跨年的钟声准时响起,身边的人欢呼着、拥抱着、亲吻着。嘴角微微扬起,她想到曾经也有一个男孩,在像今晚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抱着自己,彼此感受着对方心脏的律动。
两年后的她,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中观赏着《费加罗的婚礼》,而她不时发出的笑声便是对表演者们最大的赞扬。散场后走在古老的石道上,空气中充满着雏菊的清香,那些在教堂门前低语的情侣们,彼此约定着终生。
三年后的她,坐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金色大厅内,聆听着门德尔松的《随想回旋曲》。雕刻细腻的穹顶上,嵌着一幅幅生动的油画,暗黄的光线与四周金壁交相呼应。散场后,她一边吃着苹果卷,一边游荡在这个古老的城市,身边过往的行人逐渐稀少,她的心也恢复了平静。
返回阿姆斯特丹后,她依旧过着练琴谱曲的清淡生活,或许这就是血脉的延承,延承于父亲的乐器行、延承于母亲的曲谱上。但平静的日子总会勾起些曾经的回忆,于是她决定回国一趟,去他的故乡。
经过十七个小时的飞行,她孤身一人走出机场,来到了预先订好的微光旅店。之所以选择这个不起眼的旅店,只是因为它的介绍很有意思,并且入住后也还算满意,房间虽谈不上精致典雅,但好在整洁干净。
回国的这几天时间里,她整日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闲逛,仿佛走在他故乡的土地上,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两颗心便能靠得近一些。她虽然买了两张本地音乐会的门票,可有一张始终是无用的。
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她默默地坐在飞机舱内,多日的奔波令她昏昏欲睡。在精神游离之间,脑海中闪过某个午后,阳光把房间染成金黄,她坐在琴凳上,练习着只属于二人的曲子。
她如痴如醉的弹着琴,记忆的碎片在微微颤动,他的身影是那么的忧伤,可惜自己再也不能依偎其旁;她如痴如醉的弹着琴,面带微笑的倾泻着绮望,可能有些东西放在回忆里才是最适合的。八十八个琴键,组成了二人永恒的距离。
我们一起弹琴吧,我们要四手联弹出最动听的乐章,你在右边逆着阳光,我在左边斜影拉长。每个音符都仿佛被裹上了一层糖霜,这首曲子只因共同弹奏才会显得完整,缺少哪个都将断奏而终。
这是一个孤独的时代,微光旅店,城市的心灵小站,咀嚼人生的千姿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