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道台吴建彰吴大人今天的的心情可谓是非常不美丽。
就在今天晨起时,本来今日好不容易没有公务要事、打算忙里偷闲多当一会儿江南富足翁的他不到五更就被一连串不轻不重的震动给惊醒了。而在离开被窝之后,他就再也没捞着睡一个回笼觉休息一下,就连打个盹儿都不行。
这可苦坏了他。已经年过花甲的苏松太兵备道暨上海道台兼江海关总监因为岁数大了,本来睡觉就轻、入睡艰难,再加上这些天来又因为南边长毛粤匪的事情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睡眠质量变得很差,白天办公时精神自然更是萎靡不振。今天早上再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顿时如同吸了大烟似的,立足不稳、头重脚轻。
可即便是他的精力已经如此不济,就在身边的仆役在吴道台起床后匆匆忙忙给他净面更衣的功夫,他还在不断寻思:“南方匪事应当不会殃及香山县,即便有所波及,洋人看在香山离香港岛极近、广州又有如此多商馆洋行的份儿上,总会派出那么大小兵船两三条,助两广总督叶大人剿匪吧?”
不过,他立刻就试图打消这种念头,暗暗数落自己是庸人自扰。他记得长毛出广西之后并没有东进,大部主力都穿过贵州往湖广方向去了,前些日子还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消息传来,说是长毛十数万主力越湘抵鄂、武汉三镇告急!他这个上海道台也无从验证这消息的真伪,只能天天盯着朝廷那毫无营养的邸报翻来翻去。可是,这至少说明兵祸离他在广东的家乡父老稍微远了些。
天边刚刚露出一点鱼肚白,收拾停当的吴大人就已经披上官服,坐着一顶轻便的二人小轿急火火地来到了上海道衙门--因为刚才就是家人的传话把他叫醒的,上海县衙的一个差役天没亮就急匆匆地赶到吴府,说上海县城外“地震”了,请吴老爷“即赴道台衙门处理要务”。虽然上海知县和他这个上海道台严格意义上不存在相互隶属关系,可是吴建彰仍然不敢托大。且不说上海这长江入海之处、江南首善之地发生地震的严重性,就说自己若是对此事不上心,朝中那些风闻奏事的清流言官们就少不得要狠狠参他一本!
他当初能在广州十三行混出一番名堂,靠的就是眼力见儿----朝中鄙夷他商人出身、轻视他“交通洋夷”、同时又觊觎他巨额家产的“东林君子”和旗人贵胄不知凡几,只要他稍微有些许行差踏错,这些红了眼睛的饿狼就会一股脑地扑上来攀咬,然后在他倒下后坐收渔利!更何况,他吴建彰是捐官出身,一向被那些走科举正途入仕的官员们看不起,若是还不夹起尾巴做人,那可就真成了出头的椽子了!
于是乎,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一个正七品知县派了个跑腿儿的差人来他府上,通知他这个正四品道台来处理紧急事务,结果他不仅不敢拿架子甩脸子撂挑子,还得无比恭谨地立马动身!
这事儿要是真传了出去,他吴建彰还不成了整个大清官场的笑料!
不过最近他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整个大清国下到从九品芝麻小官上到正二品封疆大吏全都在为一件事情头疼---太平天国!紫禁城里的那位就更不用说了,保准已经焦头烂额了!(当然,吴道台也就只敢这么想想,说出来那可是大逆不道)
此时的吴建彰刚刚离开轿子,顶着上海冬天湿冷黏人又凛冽彻骨的晨风,三步一寒战地走进了上海道衙门专属于自己的签押房里。刚坐下不多时,就有吏员来报:“启禀道台大人,袁县令已先行亲自前往城北门外疑似震点,发觉民人财物并无过大损失,只是远处吴淞江北岸阿美利加国租界以北的大片荒地略有塌陷而已。知县大人要卑职来传话:事已无碍,道台大人不必动万金之躯亲往勘察了!”
一听这话,吴建彰的眉头微微一皱。
“拉个扑街哟!”吴道台已经在心里面用广东粗话把那姓袁的酸子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哦,合着您老人家这么早叫我起来,说是出了大事儿要赶紧处理;等我风风火火赶到衙门来处理,屁股还没坐热呢你就又说没事了!
有这样戏弄人的么?!
照常理讲,他这个苏松太道台其实也有监察地方官吏之权责,有渠道直接致函两江总督,若是事关重大,更可以一道密折直达天听!
可是这种事情,能往外传么?传出去了,别人只会说他这个道台消极怠政,而会褒扬那个袁知县勤恳爱民!
“也好也好,既然袁知县已经先于本道台到场坐镇,本道台也就高枕无忧了!请转告袁知县:上海道衙门已知悉,请县衙自行处置!”
“是!”
心里MMP,嘴上自然还是得笑嘻嘻的,不然怎么继续在官场上混?
要论养气功夫,他吴建彰也忝居官场有二十余载了,可还没怕过谁!
打发走了县衙的人,吴道台就把注意力转向了签押房大桌上积压的海量公文了。
既然已经来到了衙门,即便是天色尚早,再回府去多休息一会儿已然是不可能了,干脆就留在这里处理事务吧!
“好好的清闲日子,就这么喂了王八!”吴建彰一边拿起毛笔,吩咐身边的小厮开始磨墨,一边暗自苦笑着嘀咕道,“天生的劳碌命哟......“
......
案牍之事对于年事已高的吴道台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最近还正值多事之秋,答复公文之类的活计便越发地多了起来,直压得吴道台喘不过气来。若都是一般的官样文章倒也罢了,可是自从一年多前南边粤匪长毛乱起以来,各种各样要他这个上海道台兼江海关总监督办团练、钉封船只、招募水勇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他实在是疲于应付;这还不算完,上面这是步步紧逼,下面也是嗷嗷待哺,从苏松太周边、乃至整个江浙一带各个府县如雪片一般飞来的请求协饷办团练的札子一层一层地积压起来,已经快把他淹没了!若不是身边的幕僚师爷每天多多少少能帮他处理一些,情况怕是只会更糟!
这江南诸县的主事们,但凡有点脑子的,哪一个不知道这江海关的关税除了洋人染指的部分,能抽出来的都已经转到了京里面,剩下地方上有权截留的也早就瓜分完了,哪里有多出来的银子给这些大猫小猫三两只充饷?!
“唉,淮南全椒县的请饷折子都能发到这里来......长毛的兵离那儿还老远呢!”吴道台再一次连看都不看地把一封从安徽发来的札子扔到一边,然后又转过头去处理仍然堆成了厚厚一摞的剩下的札子。
正当他劳于案牍疲于奔命时,他的师爷回来了。
“事情办得如何?阿礼国领事给了答复了吗?”这时候心情烦躁的吴道台实在是想要听到一些好消息。
“回东主,没有......还是绕圈子打太极的招数,转来转去就是不松口,只是推说英国兵舰只用于保护英人生命财产......”师爷低下了头,面露羞赧。
“那洋行那边呢?怡和洋行答应代理采购军械子药的事宜了吗?”
“也没有....只是推说最近银根吃紧,没有余力代为转手炮铳弹药......”
“宝顺呢?旗昌呢?他们也不答应?”吴道台突然有一种心肌梗塞的感觉。
“都不答应......宝顺推说没有购枪渠道,旗昌干脆一口回绝了,说是从不涉及军火事务......”
“那咱们发给文翰公使和广州洋行的那些信函呢?使了那么多银子,走了那么多路子,就算是都把银子扔水里也得听个响吧?!”吴道台几乎要暴跳如雷了。
“都没有......门房没有收到任何回信,租界那边也没有回音......”师爷的声音已经小到几乎听不见了。
吴建彰想要发作,却是无处宣泄,呼吸急促涨红了脸,最后也只能像累脱了力一般颓然坐回太师椅里。
“罢了罢了,洋行的事情先放一放,给文翰公使的信函你按照原样重新起草一份,再发一次吧!”
“是,东主......”
师爷刚刚战战兢兢地退出去,正要打个盹儿解解乏的吴道台就又听见门外差役的声音由远及近。
“道台大人,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如果吴建彰能够穿越到未来的中国,那他一定会用一个产生于互联网的四字词语来形容他此时的感受:
“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