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青今年六岁,因其自幼早慧,李父是打算在今年为他开蒙的。
但他生在十月,按岁却是大虚岁,李父便把开蒙的时间定在了秋后,冬学开始之时。
故在今春的这场大病之后,到冬学开始之前,浣青还会享有一段真正无忧无虑、自由玩乐的稚子时光,而他也会无比珍视。
浣青决定要像一个真正的懵懂而又精力充沛的顽童一样来挥霍掉这一段因为意外拥有的,而更显珍贵的,意外悠长的金色光阴。
两小无嫌猜。
忧姨的女儿若若只比浣青小了七个月,应该算是他正经的青梅竹马。
除了浣青刚重生过来时生病的那几天,他们两个倒是有大半的时间都会玩在一起。
无论浣青做什么,若若总是习惯性的跟在他的身后,就像是他的一条小尾巴。
他们两家乃是比邻,都住在村头西口。
出村不远,有一片竹林掩映,李父的学馆就坐落在其间。
微风徐来时,读书声时而自竹林里传出,伴着竹叶的沙沙声,却是一幅意境绝美的画。
此时正午已过,日头偏西,浣青领着若若无聊的坐在村口的老树下,消磨着一天中剩下的光阴。
听着时而飘入耳中的读书声,实在是无聊的惬意。
怡风浴志,为乐之稚龄,虽不知此间之绝美,然荫父母之爱,童年的时光却能是无忧而欢乐,无虑而悠享之。
“若若,你看我编的花环好看吗?”
“嗯嗯,好看。”
“想戴吗?”
“嗯嗯。”
“把今天学的笛子吹一遍,就给你戴。”
“可是浣青哥哥,吹笛子太难了。”
“若若,你看,这个花环这么漂亮,你戴上肯定像个小仙女一样,一定特别好看。”
“嗯嗯。”
“想戴吗?”
“嗯嗯,想戴。”
“若若,只要你把今天学的曲子吹一遍,这个花环就是你的了哦。”
“可是吹笛子太难了,浣青哥哥,弹琴行吗?”
“若若,你可以的,你看,琴跟筝你一学就会,而且还能弹得那么好,笛子你肯定也可以的呀,笛子你肯定也能学会的。”
“可是吹笛子太难了,青哥哥,我们玩别的吧。”
“没事的,若若,你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学会的。来,我教你,咱们先把发音练好……”
……
红日西斜,渐入黄昏,两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村口家门前的老树下,等待着进山的关叔叔跟忧姨他们归来。
这只是平常的一天,似流水般缓缓而逝的日子。
暮春初夏,春风送晚,农事不忙,万物生长,体天怡人的季节,万物得闲,一切都刚刚好。
除开自身,一个人最依赖的,大概便是跟家人在一起的时光了。
而浣青与若若,李父李母与关叔忧姨,他们从最初的相遇相识到随后的相知相处的过程里,早已经相处成为了情堪托付的一家人。
若若学琴的天赋其实不下于浣青,她跟随浣青的母亲芸姨学琴比浣青晚了半年,可现在在跟浣青弹同一首曲子时已经同样可以信手拈来。
对他们这些被上天眷顾的存在来说,过目不忘只是小事,精准记忆也只是等闲,可是现在若若却遭遇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的挫败感。
本着对家人晚辈永远关怀期待的不自觉的态度,在等待关叔叔他们回家的间隙,浣青不自觉地便想逗一下这个因为习惯了依赖他,而在他面前显得更加单纯可爱的妹妹。
“若若,你看,这个音要这样吹,注意嘴唇和用气。来,你试一遍。”
“对,就是这样。你看,是不是比刚才好多了,再吹一次。”
“浣青哥哥,你真的觉得我吹得比刚才好听了吗?我怎么觉得还是跟前面一样啊。”
“当然了,若若你真聪明。你看,只要你稍微努力一下马上就有进步了,再多练几次肯定会比我吹的还要好的。来,咱们再多练几遍。”
“嗯。”
小孩子最是经受不得的便是别人夸奖式的鼓励,浣青随便的几句忽悠,已经让若若完全忘记了她吹起笛子的初衷,全身心的投入到把笛子吹好的大事中去了。
于是伴着西下的夕阳,这稚嫩的有些奶气的笛音便随在晚风里飘荡出去好久。
听着这洋溢着童真的不成曲调的笛声,被温柔的晚风吹拂着,浣青觉得是一幅适意的画。
然后一阵清越的笛声夹在晚风里远远地传来,打破了这小小的宁静。
这笛声实在清越,像是完全俏皮的风儿,欢脱,随性,毫无拘束,又格外的婉转,野趣横生。
浣青迎着笛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牧童正骑在一头黄牛背上,领着牛群朝村子赶来。
“浣青哥哥,这笛子吹得真好听,是那个骑在牛背上的童子吹的吗?”对比之下,小丫头人生第一次觉得尴尬的停下了吹奏,转头带着羞愧的神情惊讶地问。
“嗯,若若,你不要灰心,好好练,你肯定也能吹成这样的。看哥哥吹给你听。”
那飘来的笛声娓娓,带着十二分的随性,实在是上头动听,把浣青这具身体里前世今生的对笛子的瘾都给勾了出来。
他忍不住也掏出笛子,凑在唇边,无需刻意起调,就那样声声然随意吹奏起来。
与先前牧童的笛声两相交缠,便那么自然合了上去。
凭空想象,各自吹奏,你兴我感,各以为伴,畅意交缠;如遇新朋,或成挚友,享乐中之美,乐尽其辅,尽享其成。
知音难觅,同道难寻,胡以为乐,有若鱼水。
此中之甘美,远胜百味。
一曲吹罢,笛音停住,那牧童也骑着黄牛来到了浣青他们身前。
便见他大概十岁不到年纪,穿着缀补丁的短衫,眼神里有着穷人家孩子早懂事的童年特有的坚定。
也有着每天出外放牛,自在林泉童心未泯的欢乐逍遥。
“大黄,停下。”听他喝止一声,他身下的黄牛果然温驯的停下了脚步。
然后跟在这头黄牛身后的牛群也随之停了下来。
喝住了牛群,那童子转头看向他们,脸上露出好奇和欢喜的神色。
望着那牧童赶着牛群走近,浣青也停下了笛声。
见那童子朝他们看来,便向他点头致意,眼中同样满是欣喜之意。
见到浣青向他点头示好,那童子先是一喜,便向浣青问道:“刚才的笛子是你吹得吗?可比我吹得好听多了。”
浣青举了一下手上的笛子,点头说道:“嗯,是我。不过你说得不对,你吹得比我好。”
“不不,还是你吹得好。”听了浣青称赞他的话,那童子把头直晃,脸上涌起羞色,急忙说道。
“我从不说谎,你吹得更有灵性。”浣青摇了摇头道。
“呃,”那童子似乎从未听过这般的夸赞,欲要反驳,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得道:“还是你吹得好。”
见那童子露出窘色,浣青一笑,乃说道:“你有时间吗,下来玩一会吧。我听你吹得都是一些乡间小调,我知道一些好曲子,如果你愿意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太好了,我愿意学。你都会什么曲子,现在可以教我吗?”听到浣青愿意教他曲子,那童子顿时面露喜色,急声问道。
“当然了,现在天色还不算晚,你下来玩一会再回家吧。”浣青看了一眼天色说道。
“好啊,好啊。”那童子应了一声,俯下身对身下的黄牛说:“大黄,放我下来。”
他身下的黄牛果然听懂了他说的话,竟然极顺从的俯下身子卧倒在了地上。
那童子从牛背上跳下,宠溺地摸了摸它的头,说道:“大黄,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跟朋友玩一会。”
那牛似是极享受童子的抚摸,亲热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
安抚下牛群,那童子乃来到他们身边坐下。
浣青于是向他介绍道:“你好,我叫浣青。这是我妹妹,她叫若若。”
见浣青提到自己,若若忙一伸头,满脸兴奋之色地看向童子问道:“你的大黄好乖啊,我能骑一下它吗?”
“呃,大黄不是宠物,他是我的朋友。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跟他玩的话,如果我跟大黄说,他应该会答应的。”听到若若的问话,那童子似是不喜别人看低每天跟他作伴的黄牛,替它辩解道。
“若若,别闹,老实坐着。”浣青看出了童子的尴尬,于是低声训了身旁的小尾巴一句,然后转开话题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个村子的吗?”
“嗯,我家住在村北头。我叫蒋小七,给村里的李员外家放牛。你们家住哪儿呀?”童子回道。
“我们就在这村西头住,我爹就在那边竹林的学馆里教书。”浣青道。
“啊,原来你就是李相公家的小公子。”听到浣青的回答,那童子蒋小七一惊,说道。
“嗯。你多大了,我今年六岁了。”浣青问。
“我今年九岁了,你真厉害,你今年六岁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笛子可没你吹得好。”蒋小七惊讶道。
“你也很厉害呀,你是我见过的,除了我爹爹跟娘亲外笛子吹得最好的人了。对了,我知道很多曲子,你想学哪一个?还有,刚才的那个音你是怎么吹出来的?就是那个,嘀——”浣青模仿了一下他听到的那个音,问道。
“我都想学,你能都教我吗?哦,你说的是那个音啊,它是这样吹得……”蒋小七有些害羞地回答浣青,然后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得寸进尺,遂连忙拿起笛子为浣青演示起了他问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吹的啊,谢谢你,小七。你看我吹得对吗?这些曲子你都想要学吗?当然可以啦。我们是朋友啊,有空你来我家里玩,我还可以教你弹琴呢。”听了蒋小七的解释,浣青露脸上出恍然之色,说道。
然后便用期待的眼神紧张地望向小七,希望他能对他说出的朋友这个词做出他所期望的回应。
“对,就是这样。”小七点了下头,对浣青的领悟能力表示了肯定。
然后便听到浣青说他们是朋友的话,他大概是第一次听别人对自己说出“朋友”这么郑重的词语,加上之前他与浣青酣畅默契的合奏,所以在浣青说出他们是朋友的时候,他年幼单纯的心里面便自然觉得这是一件特别神圣的事。
不过他没有过多的犹豫,而是异常坚定干脆地点了点头,回浣青道:“嗯,我们是朋友。”
听了小七那异常用力的肯定的回答,浣青眼中的紧张和期待迅速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开心笑意。
望着同样因为交到朋友而满心喜悦的小七,他心中那份因为交到朋友而满足的快乐不断地涌出,堆在嘴角。
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然后开口笑,连续的笑,你笑我也笑,最后扯住彼此的衣服,彻底地开怀大笑起来。
坐在一旁的若若望着笑着倒在地上,滚成一团的两个家伙,也被他们逗得一笑,遂也止不住地,也跟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从此以后,蒋小七就成了浣青童年最好的朋友。
在浣青六岁这一年的夏天里,蒋小七扮演了除了浣青的父母与永远都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若若以外的,浣青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
对浣青和小七他们两个人来说,这一份友谊,也许都将会在他们的人生中意义重大。
但在这个他们相识第一年的夏天里,这一份友谊对浣青的影响却更显得重要了一些。
因为这一份友谊,浣青交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朋友。真正地融入了这个他从未想过会邂逅的世界。
而如果没有这样一份纯粹的友谊,浣青对这个世界的接纳便始终存在了一丝瑕疵。他自己可能也不会意识到,但他的心境便会像他在以前的世界一样始终难以真正的圆满圆融。
也许需要很久的时间,直到再遇到另一个合适的契机他才会明白这一点。
同样因为这份友谊,让他彻底地放开了自己,重新燃起了内心纯真的火焰和年少的激情。
也让他在入灭与初生之间,重新体会到了生命的无限可能。
而这所有的悸动都让他更加的坦然于心,心中不再有一丝的抽离抗拒,完全地接受了这份命运的轨迹带给他的因果。
世事如棋,虽然大家都是在以身作子,但因为意外重获生命而重新拥有的再一次站在开端的人生,和因为涅槃重生而觉悟的至真定境,
浣青这一次终于可以恬然落子,做一个真正的无悔少年。
但最重要的,却是因为这一场相遇和这一份友谊,让浣青得以见真。
这是浣青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所邂逅的除了亲人以外,第一份由别的灵魂所引发的畅意与美好的共振。
在这之前,浣青的心境虽得至真,却未见真。
意中有真,虽已明心,却还未见性。
如果没有这一次与牧童小七以音会友的神奇遭遇,浣青也许要在这个世界孤独地走上好久才会遇到点破他的心境的契机。
王阳明说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物。
如果偶遇不到也勘不破宇宙的至德大理,遇见另一个有趣的灵魂,感受他所带给你的可以让你感受的真心真意,便成为浣青解脱妄执的最重要的一步。
见真见性,见性而灵。虽名见性,实为遇合,只在刹那。
以承于至真,见真而始自幻,而乃明幻真,而悟真幻。幻自心生,真由心定,了然无相,真入于幻,幻自生真,而无生灭。
乃能行己心,沉着于道,大爱因果。
所以浣青在六岁这一年的夏天里,他已经得到了他一生想要追求的最重要的一切。
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他自己的那一颗从未有过的奔腾鲜活清纯透亮的向往生活的心灵(即使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
故而他的心里,早已经把这个世界当成了他生命里的第二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