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9282600000002

第2章 眼睛与呼吸

我与赫尔曼·布洛赫[13]的关系,与通常的情形很不一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对此起了关键性作用。我应邀去我俩都认识的维也纳女作家玛丽亚·拉萨尔的家中朗读我的剧本《婚礼》,受邀的还有另外几位客人。恩斯特·菲舍尔和他的夫人露特也在被邀请之列。其余还有哪些客人,我记不清了。布洛赫答应光临,大家都在等他。他迟到了。在最后一分钟,我刚想开始朗读,他到了,同他的出版商布罗迪一道。时间所剩无几,连作简短的介绍都不够:我们简单打个招呼,我就开始朗读《婚礼》了。

玛丽亚·拉萨尔对布洛赫说过,我是多么推崇他的《梦游者》三部曲。这几本书我是在一九三二年夏天阅读的。他对我则一无所知。由于我还没有正式出版的作品,因此他也不可能对我有什么了解。在阅读了他的《梦游者》,特别是读了《胡格瑙》之后,他在我的眼里是一个大作家,而我对他来说则只是一个崇拜他的年轻作家。此时大概是十月中旬的样子,《婚礼》是在七八个月前写好的。我分别给一些朋友朗读过这个剧本,这些人都对我抱有期望,但他们还从来没有全部聚在一起过。

布洛赫则不同,这一点在这里显得特别重要,他在对我有所了解之前,就全神贯注地听我朗读完《婚礼》。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剧本的朗读中,里面的人物形象通过不同的说话的声音清晰地区分开来,这一点在后来的几十年内从未发生改变。整个朗读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是一口气读完的。会场的气氛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虽然除我和薇莎外,在场的只有十来个人,但他们给人的感觉,却像翻了好几倍。

布洛赫就坐在我前面,我能很清楚地看到他。他坐着的姿势给我留下了印象。他像小鸟那样,把脑袋缩在肩膀当中。在剧本序幕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女管家那场,对我来说也是全剧最精彩的那场,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临终的科科什[14]太太一再重复“喂,老爷,我有句话要跟你讲”,但每次又都不能把这句话讲完。这一刻,我与布洛赫四目相遇。如果眼睛也会呼吸的话,那它们就是屏住了呼吸。眼睛等待着这一句话说完,而屏住呼吸与等待之间,充盈的是科科什从辛姆松那里援引的话。这是一个双重的解读,并且演化成了高声的对话,虽然对话根本就没有形成,因为科科什没有去听临终人说话。布洛赫的双眼关注着临终人,而我则一再地重复这开始的半句话,同时让管家引用的《圣经》里的话来打断我的话。在布洛赫的双眼和我之间,出现了不为人察觉的东西。

这是作品朗读会前半小时的情形。接下来的是《婚礼》的主要部分,并且刚上来就是无耻的一幕。当时我因对其表现的内容恨之入骨,所以没有丝毫的羞耻感。我可能没有充分料到这令人作呕的一幕所具有的自然性真理。卡尔·克劳斯是这一幕的源头之一,当然,也有来自其他人的影响,如格奥尔格·格罗兹,他的《瞧!这个人》手稿让我既推崇又憎恶。这一幕中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我道听途说来的。

在朗读《婚礼》剧本当中最放荡的部分时,我是从不注意我周围的。这种全身心的投入让人有腾空的感觉,我完全不去管那些语句是多么卑鄙,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就仿佛它们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只是一个劲地让我膨胀开来,让我像萨满教巫师那样,越过它们的上空,而在当时,我一点都意识不到这些。

这天晚上的情形却不一样。朗读这整个中间部分的时候,我一直感觉到布洛赫的在场。他的沉默比其他人的更强烈。他控制自己的样子,与别人屏住呼吸的情形差不多。具体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也说不上来,但我能感到与呼吸有关,并且认为他的呼吸方式与所有其他人的都不一样。他的安静与我的那些乱哄哄的人物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安静具有质感,是他一手造就的安静,是那种自我生成的安静。今天我知道,这和他的呼吸方式有着密切的联系。

剧本的第三部分,是真正的毁灭和死亡舞蹈。此时我对自己的周围失去了感知,巨大的投入让我精疲力竭。节奏在这一节十分关键,我完全融入其中,全然不知道发生在这个或者那个听众身上的事。朗读结束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布洛赫还在那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一些事,我可能又回到大家等候他到来的那个时间点。但他表态说:如果他早一点知道有这个剧本的话,他自己就不会去写那个剧本了。(当时他似乎正在写一个剧本,大概就是后来在苏黎世上演的那个。)

后来他说的一些话,在此我不想复述出来,虽然这些话有助于了解那部剧作的成形过程。在对他这个人还不了解的情况下我已经清楚,他为我的剧作所折服,是真的被它折腾得疲惫不堪。布罗迪,他的出版商,则对一切都报以礼貌的微笑。这种方式很令我厌恶。他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剧本对于市民阶层的猛烈抨击,也许令他反感,但他又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反感来,因此以礼貌来掩饰。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震撼得了他——是什么真正将他与布洛赫联系在一起,我还真说不上来。他们无疑是朋友。

这两人待了没多久就离开了,不知什么地方又在恭候他们光临了。布洛赫是同他的出版商一道出现的,这是自信的一种方式;但到了《婚礼》的结尾处,我觉得他变得憔悴不堪。这是那种绝妙的憔悴,它依赖于人与人之间发生的事件、产生的互动关系和情感波动,其前提是敏感。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弱点,我之所以可以这么说,是因为这种意识上的疲倦程度在我看来是优点,甚至是美德。但是,他是曾置身其中的商界人士,或者生活方式与商界人士类似的人,如果有人说他“软弱”,那我是要扇他们耳光的。

对布洛赫,我并非无所顾忌,因为我不知该怎样评价他才算合适。面对他时,我满怀期待,从一开始我就是他的疯狂追星族,而他则试图摆脱我的追捧。我盲目认为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好的,在他那双迷人的眼中,我看到的完全不是算计:他身上的一切,在我看来无不高贵而崇高,而我的行事是多么的幼稚和鲁莽,竟然毫不掩饰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如果我真的是坦诚并求知好学的话,那么,这种求知欲并没有结出丰硕果实来。如果今天我试图衡量自己所学到的东西的话,那我会发现,自己学到的并不多。他最擅长的是当代哲学,而在这方面我是无论如何什么也没学到。他收藏的主要是哲学方面的书籍。与我完全相反,他不惧怕概念这一类东西。他对此的痴迷,犹如他人对夜总会的迷恋。

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弱者”,既不是为了胜利,也不是为了击败他人,更别说吹牛了。宣布宏伟的打算,是他灵魂深处所反感的,而我则每两句话就会说一次:“就此我要写一本书”——每谈到一个想法,或者一个观察,不马上就接着说“就此我要写一本书”,是我所做不到的。这当然不全是空吹嘘,因为我已经完成了一本大部头的《康德着火了》。虽然这本书还停留在手稿层面,知道它的也只有为数几个人,但另一本书,在我看来要重要得多的书,是关于群体的[15],我已经将它定为我的毕生之作。该书的内容大都是对我影响深刻的一些亲身经历,以及我广泛而不倦的阅读所得。我以为阅读的都是些与“群体”相关的书籍——其实,我所读书籍不仅仅涉及群体,而是无所不包。根据一部伟大的著作来计划自己的生命,并不是说说而已;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需要几十年时间。”我想把一切都融进我的意图和规划当中,我的这种包罗万象、不可穷尽的想法,在他看来一定是狂热的,但也是真实的。把对人的改造与惩罚挂钩,而我则不假思索地作为惩罚的执行机关,这种方式既冷酷又具有宗教狂热的性质,这令他反感。这些都是我从卡尔·克劳斯那里学来的。虽然我不敢有意识地去模仿他,可他的许多特点还是渗透到了我的身上,特别是他的暴怒,尤其是在我创作《婚礼》的那个冬天,也就是一九三一年底至一九三二年初的时候。

通过创作《婚礼》,这样的暴怒化为我自己的了。在朗读我的剧本时,我将这种狂怒展示给了布洛赫。他为这部剧作折服,这也是我创作出的唯一令他折服的作品。一般说来,他吸取东西的方式,就是从他人的意志上获取动力,如后来的事实所表明的那样,他无法抗拒这样的促动。我是在很晚的时候,其实是在他去世以后才明白这一点的。

布洛赫总是让步,只有让步才能让他吸取。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是他的本性使然。将这些同他的呼吸方式联系到一起,我认为是正确的。不过,在他吸取的无数东西中,偶尔也有某些东西太过剧烈,让他无法平心静气地存储在心里。这类扰乱性东西,带给他的震惊在他看来是令人难堪的。从道义上讲,他并不赞同它们,但它们却迟早会成为他自己的创意。在他后来流亡美国,并决定研究大众心理的时候,我们就此进行的交谈,他一定还记忆犹新。但我所谈的内容,实质的那部分,一点都没有触动他。说话者的无知,所说的话无疑带有主流哲学术语的色彩,让他完全忽略了说话者表达的内涵。触动他的是意图所具有的感召力,是对即将来临的新学说的要求,虽然这个学说——还只处于萌芽状态——还不存在,但他就将这一意图感受为命令,并且让这个命令作用于自己,就仿佛这命令是对他发出的。一旦我在他面前谈及我的打算,他就会从中听出:“你去做!”却并没有立即明白,他是在怎样的强制之下听这些的。离开我的时候,他已经怀揣一项萌芽的委托;它将在新的环境下绽放,却不会结果。

接下来我就把后来发生的许多事给说了,从而将我俩之间关系形成的清晰脉络给搅浑了。最初我们之间真正发生了什么,我俩谁也不清楚。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

布洛赫常常步履匆忙地来到我们居住的费迪南德大街。我把他视作一只硕大而美丽的鸟,只是翅膀被修剪过。他似乎在回忆能够飞翔的那段时光,一直没能超脱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我很想向他打听,但我当时还没这个胆量。他说话结结巴巴,这样子会让人产生错觉。或许他还挺愿意谈自己的呢。他开口说话之前总要考虑一下,别指望他能像我在维也纳认识的大多数人那样,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他并不是想要保护自己,倒是更倾向于控制自己。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自满的痕迹。他给人以不自信的感觉,但这是后天习得的那种不自信,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说话是很肯定的那种,这令他不高兴。但他这个人太善良了,并不把这种感情表露出来。不过,我还是察觉到了,所以他一离开,我就感到惭愧。我责备自己,因为我觉得他不喜欢我。他蛮好把我变成自我怀疑者的,或许他想慢慢把我培养成这样的人,但他根本没能做到这一点。我很看重他,我是那样深深地为他的小说《梦游者》所吸引,因为他在这本小说中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对于文学中的气氛渲染,我从不感兴趣,认为那是绘画该做的事,但布洛赫渲染氛围的方式,却让人易于接受。我欣赏这一点,因为我欣赏一切我办不到的事。但这并不能让我对自己已有的打算产生怀疑;当然,看到有完全不同的东西,它拥有自己的权利,让人在阅读的过程中跳出自我,是很美妙的事。在阅读过程中发生转变,这对作家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只有当他深深为他人吸引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找回自己。

布洛赫每出版一部新的散文作品,都要立即把它带到费迪南德大街来。那些发表在《法兰克福汇报》和《新评论》上的书评,在他看来特别重要。我的评价对他也很重要,这几乎是我没想到的。他是多么地需要别人的赞同,这是后来,他的书信在他去世以后发表时,我才弄明白的。无论我那种武断的说话方式多么令他反感,但是,涉及他本人的评价,如果也是这么果断地说出来的话,他还是乐于采纳的,甚至在写给别人的信中引用它。

布洛赫匆忙走路的样子,当时我对此的解释几乎是神话式的:他,硕大的一只鸟,永远忘不了自己被修剪过的双翅;只有当它进入超越人间的大气圈,在那样的自由当中,才能尽情翱翔。而他则相反,他在人群中收集每一个独立的呼吸空间。别的作家收集各式各样的人,他收集的则是四周的呼吸空间,这些空间里充满吸入肺腑、旋即又被呼出的气体。他从在肺腑里滞留过的气体上判断其类型,借助隶属于人物的呼吸空间来刻画他。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东西,我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事。我知道有些作家听命于视觉,有的则服从听觉,竟然有人由他的呼吸方式来支配,这是我此前想都没想过的事。

他是一个拘谨的人,并且,前面我已经说过,给人不自信的感觉。无论他目光所及何物——他总是摄入一切,但是,摄入的节奏不是狼吞虎咽那种,而是吸气的那种。他不去碰任何东西,一切皆如其所然,不发生改变,并保持自己所特有的芬芳。他好像要吸纳各式各样的东西,守护它们。对于言辞激烈的说话方式,他持怀疑态度,而且,无论说话的意图是怎样善意,在其背后他嗅到的都是恶。那些不善也不恶的东西,对他来说则啥也不是。他会说第一句话时就负责任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并且不因此而感到脸红,这为他赢得了我的好感。他的谨慎评判以前被我称为“结结巴巴”,表明的其实就是这种态度。

对于他的“结结巴巴”——就是说,很长时间他什么话也不说,虽然能感到他脑子里想了很多——我的解释是:他不愿意让任何人落入尴尬。为自己谋好处,他感到难为情。我知道他出身实业之家,他的父亲曾经拥有特斯多尔夫的一家纺织厂。本想成为数学家的布洛赫,被迫在这个纺织厂里工作。父亲去世后,他不得不接过全部管理工作。他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对自己的考虑,而是需养活母亲和其他家庭成员。出于某种执着,他上了大学,后来还学了哲学。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去维也纳大学哲学系听课。每谈及此,他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他与商人出身的关系,与我的相似:那就是深切的反感,想方设法拒斥它。作为成年人,成熟的男人,由于不得不很长时间忙于照顾父亲的工厂,所以他需要特别强有力的手段。他倾向于遵守严谨的科学,并且不拒绝其以学术的方式作用于自己。我想象着:一个富于精神活力的人,做起学生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如此智慧,甚至到了让自己做出不自信的样子的地步,那么,他在研讨课上怎么会自信?他想要的是对话,可他的行为却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学生,因为,我猜想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可能是学习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知道的比与自己对话的人要多。让他避免使任何人感到尴尬,是他的善良心地使然,我想。

在“博物馆”咖啡店,我认识了布洛赫的女友艾阿·冯·阿勒什。他一个人时的样子,我在其他地方见过。他说与艾阿约好了,并且答应她要带我去。我觉得他有些不自在,他说话与平时不大一样,并且迟到了很长时间。“她早就在等我们了。”他说,并且加快了步伐,最后几乎是飞跑进旋转门,拽着我进了咖啡店。“我们迟到了。”他连忙说,样子几乎卑躬屈膝。在把我介绍给她之前,他就把我的名字说出来了,并且补充了句:“这是艾阿·阿勒什。”他说这话的语调很中性,听不出心里有什么不安。

以前我就几次听他说起过她的名字,并且觉得这名字的两个部分,“阿勒什”,特别是“艾阿”有些怪异,甚至是个谜。我没问过他,这“艾阿”是怎么来的,后来也从来没有弄清楚。她的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看上去不年轻了。她的脑袋像猞猁,不过是丝绒的,头发颜色发红。她长得很漂亮,年轻的时候还不知该多漂亮呢,我想,心里不觉暗暗一惊。她说话慢声细气,但句句掷地有声,因此立即就让人对她敬畏三分。她仿佛不经意间就吸引住了别人。当然,我得出这样的印象,是因为她批驳了布洛赫。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得到她的赞同。她问我们在哪里弄到这么迟;她已经以为我们不来了;她在这儿坐了近一个小时。布洛赫告诉她我们去了哪里。尽管他把我也给扯了进去,仿佛我跟他在一道似的,但她听他解释时的样子表明,她似乎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她没有提出异议,但她觉察出了哪儿不对。我们坐下很长时间以后,她说的一句话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这表明她已经弄清了自己的怀疑,而他仿佛已经成为过去,她则只想让他知道,她又多了一份不相信他的理由。

一场关于文学的交谈开始了。布洛赫想把话题从我们的过错上引开,于是就说,自己听完《婚礼》的朗读后就去了她位于佩雷格林格街的住所;还说他当时是怎样跟她谈论这部剧作的。他仿佛在求她不要小瞧我。她也没否认当时发生的事,但紧接着就揭他的老底。说他当时完全被击垮了,并且抱怨自己不是戏剧家,却又写作了那出剧本,真恨不得把它从苏黎世剧院那里撤回来。她还说,一段时间以来,布洛赫以为自己必须写点什么。不知是谁使他有这种想法的,大概是一个女人。这话听上去慢声细气,几乎有些讨好的意味,可在场的人里又没有她想要讨好的人,这是最要命的。因为她接着说道,她看过他的笔迹后就对他说,他不是作家。她是笔相学家,只要把他的笔迹同穆齐尔的比较一下,就可以知道布洛赫不是作家。

她的话让我感到很尴尬,我立即接过关于穆齐尔的话头,问她是否认识穆齐尔。她说她认识他有几十年了,是在阿勒什时代,甚至还早些,比认识布洛赫的时间长。穆齐尔,那才是作家。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完全变了个样。当她说到穆齐尔对弗洛伊德评价不高,并且不会轻易受人影响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所有在布洛赫看来是有价值的,她都对之怀有敌意,穆齐尔对她来说则是无可挑剔的。在她与阿勒什——穆齐尔最早的朋友——维持婚姻关系的那段时间里,她经常见到他;就是现在,那段婚姻结束很长时间以后,她也还时不时见到他。她觉得自己是笔相学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她在心理学界也有一席之地。“我是阿德勒,”她手指着自己说,又指着布洛赫说,“他是弗洛伊德。”布洛赫确实对弗洛伊德崇拜得五体投地,我想说的是,其方式近乎宗教——我这么讲,并不是说他像我认识的其他许多人那样,成了狂热的追随者,而是说,弗洛伊德像神秘的教谕,渗透进他的每一个细胞。

布洛赫属于不会掩饰自己困难的那种人。他不会装模作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早地介绍我和艾阿认识。她不在人前赞美他,这是他早就清楚的事。也许他想让她对自己写作的粗暴拒绝来抵消我对他的崇拜,而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后来我才渐渐了解到,布洛赫是个艺术赞助者:一个视精神事物比其工厂更重要的企业家,并且对艺术家总是有所偏爱。他保持着自己的高尚举止,但别人很快就能感觉到,他已不再是有钱人。对于他的窘境,他并无怨言,只是抱怨没有时间。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想常常见到他。

他能够让人开怀谈论自己,陷入勃然大怒的境地,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大家视此为对自己本人、自己所拥有的意图和打算以及伟大构想特别感兴趣的标志。虽没有明说,每个人都怀有这样的兴趣,从《梦游者》一书中可以领悟到这一点。这其实是他倾听别人说话的方式,令人迷恋的一种方式。在他的宁静中,你可以敞开心扉,不会遇到任何障碍。你可以谈任何东西,他不会做出任何反驳;你只会感到害羞,如果你还完全没有说出某件事的话。在这一类型的谈话中,一般到了某一处你会突然说:“打住!”“就谈到这里,别再往下说了!”因为你所希望的和盘托出,可能会是危险的——因为你怎样才能又回到自身,之后又怎能一个人形影相吊?——而在布洛赫那里,却从不会出现这样的地方和时刻,没有任何东西会让你停下来;你不会在任何地方遇到警示牌或者标记,只是磕磕绊绊地一个劲向前走,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像喝醉了酒一样。令人吃惊的是,谈起自己来竟然会有那么多可说的,而且你越敢往深处说,越是忘我,涌出的就越多,犹如温泉从地下迸涌而出,你简直就是一幅间歇迸涌的温泉景观。

这种迸发于我而言是不陌生的,我在与我交谈的其他人那里见识过。所不同的是,我总习惯于对别人所说的事做出反应:我得对此说上几句,沉默不语我是做不到的。我的话已经表明了我的立场,或是评判,或是劝告,对方能感觉到是被吸引或是遭拒绝。布洛赫则完全相反,遇到类似情形,他一言不发。这种沉默不是心理分析上所说的那种冷冰冰式的或者野心勃勃式的,因为那种沉默是要让一个人无助地任由他人摆布,并且这个人不允许向他表露出自己的赞成或者反对。布洛赫的倾听由细微的、可感知的呼吸打断,这证明说话者所说的话不仅被听见,而且被吸纳,仿佛你每说一句话就踏进一所房屋,然后从容地在那里落座。那些轻微的呼吸声是主人对你表示的敬意:“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说什么,请进,你是我的客人,愿意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下次再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轻微的呼吸声是最低限度的反应,深思熟虑的词句会意味着评价,会等于是在一个人还拖着包袱走进客舍之前就亮明立场。主人的目光永远聚焦在你身上,同时也看着他请你入内的房屋内部。虽然他的头跟大鸟的头相似,但他的眼睛却意味着捕获、抢夺。这目光飘向远方,近在咫尺的对方往往也含在其中,而目击者的心底就在这远与近之中。

他对人的吸纳充满神秘,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对布洛赫着迷。当时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不对此如饥似渴。这种吸纳没有“先兆”,没有价值评判,在女人那里变成了爱情。

同类推荐
  • 我们的婚事

    我们的婚事

    周翩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她从来没想到《新婚姻法》的颁布会让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法律的颁布改变了“男首付,女装修”的习俗,让大家变得更算计,脆弱的感情也面临着考验。爱情必须由物质来保障吗?当有一天,连物质都无法保障爱情那该怎么办?也许能保护“爱情”的只有“信任”和“爱情”本身了。
  • 内伤

    内伤

    民族的内伤,人性的悲歌,爱情的绝唱!《内伤》这部家族史小说,以其宏大的主题,深邃的内涵,跌宕起伏、动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浓郁的湘南风情,老到的笔法,一出手即具备了成为一部厚重大作的基础。《内伤》是继《白鹿原》《百年孤独》《巨流河》之后又一部厚重的家族史小说,被誉为中国版《百年孤独》。《内伤》时间跨度大,内容庞杂,涉及家族、抗战、内战、剿匪、文革和商战等多个热点题材;《内伤》用一种独特的笔调重新诠释了亲情、爱情、奸情,以及战争和政治。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徐贵祥,著名文学评论家张颐武、李敬泽等联袂推荐。
  • 花开何处

    花开何处

    本书描写了某小城四个女人各自婚姻状况和面对自己的婚姻在一个浮躁虚荣年代遭遇各种诱惑时所出现的心理姿态和行为姿态。
  • 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汇集了作家赵本夫历年的中长篇小说力作,作品有长篇小说《混沌世界》,中篇小说《在寂静的河道上》《杂木林的呼唤》《林楠子》等。
  • 民间神秘调查组

    民间神秘调查组

    从小喜欢神秘文化的富二代林少南,在大学毕业后并没有继承家族生意,而是潜心研究神秘事件调查。在经过一系列的案件后,他结识了高小兰、邵非凡以及许穆风等众多拥有特殊技能的朋友。在这些朋友的帮忙下,他们的神秘调查工作室名气越来越响。但是林少南的父亲却一直反对他做这样的事情,林少南一直不明白原因。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父亲竟然和自己初恋女友失踪的案件有关系,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秘密浮现在他的面前。而所有的神秘事件都和一本流传了几千年的堪舆神书《青乌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破解《青乌序》的秘密,林少南和组员一起远赴深山,寻访《青乌序》作者赖布衣的秘密,结果真相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福尔摩斯全集(下)

    福尔摩斯全集(下)

    在风雨交加的深夜,一个阴森幽暗的空宅里,一具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死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身边的墙上写着两个血字——“复仇”,到底谁与死者有着血海深仇呢?福尔摩斯与凶手展开了机智的周旋……
  • 穿书追夫记

    穿书追夫记

    身为作家的顾珊珊有着一个非常爱她的男朋友,但突然最爱他的男朋友因为车祸永远的离开了她,就在她因为男友的离开悲痛不已时,她突然穿越进了自己的小说----《神武大陆》中,在那里她发现了一个长相与自己男朋友一模一样的人,但那个人并不认识自己,原来他只是这个小说里的角色而已,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她在这个异世界里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 异界好修真

    异界好修真

    游子在外,母担心。漂泊在外的人思念家,但如果远在异界怎么办?华夏人在异界修真,因为他有回家的执念。精通中华传统玄学的人穿越到异界,试图用玄学理论,去理解异界的魔武斗气、神明体系。他在探索神通的本质、力量的真理,并逐步修炼出超人的神通。拥有种种神通后,他会利用这些神通去战斗,并在异界混得风生水起,最后去反抗命运。一个相信真爱的男人,对亲情、友情、爱情有着美好的向往,他的人生必定会很精彩!绝色公主?有!美人鱼?有!精灵女王?有!难道还有带洁白翅膀的女天使?
  • 传道侠之霸先道人

    传道侠之霸先道人

    徐谨来到明朝嘉靖年间,号称霸先道人,以十年寿命为代价守护历史。徐谨要帮戚继光练兵,帮胡宗宪种田,帮徐阶高拱张居正倒严,集大明两京十三省之力抗倭。面对已经被“改变者”点了科技树的倭寇,徐谨传道授业,借来乾坤正法,迎战抢先一步出现的日本长矛党、排枪党。传道可霸,侠义为先,孤身传道侠,世间侠道传。注:笔名:黑眼兔书名:《传道侠》因为创世的笔名和书名均被用了,不得不把“霸先”加上去。
  • 穿越之就不做白莲花

    穿越之就不做白莲花

    若是别人辱你,骂你,陷害你,怎么办?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反击啊,骂回去,打回去,骂不赢打不赢叫人来一起骂一起打!若是你喜欢的男人见不得你这样,怎么办?简单啊,背着他偷偷来不就行了!这样一来跟那辱你,骂你,陷害你的白莲花不就一样了吗?呃......既然如此那就把这男的甩了吧!这种是非不分,有眼无珠的男人要来何用?甚是有理,那就甩了吧。你,我不要了!千千,我错了,别不要我......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太晚了,心既死,缘已尽,何相依?
  • 平步亲芸

    平步亲芸

    讲述了三个上海土著女孩的奋斗史,大家都认识,但不是一个团体,各为女主,三条支线故事,牵引出三条不同结局。男主们不重要,主要讲的是三位女主蜕变史。
  • 士冠礼

    士冠礼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繁华落尽折谁手

    繁华落尽折谁手

    前世凤止梧桐,她是大楚最受宠爱的郡主,皇上的亲外甥女,温府唯一的嫡女,集万千宠爱为一身。却不听父母之命,误把狼人当良人,受尽苦楚尝尽人生百态,最终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上天垂怜让她重获新生,今朝不论是如何艰辛,她只愿家人岁岁平安,嫁一良人不离不弃。
  • 穿越后我成了提督家小财迷

    穿越后我成了提督家小财迷

    她于李秉承是命一般的存在。她虽然贪财、嘴贱、无耻、厚脸皮了一点,嘴里说出的话,每次听了都让人有想打她一顿的冲动,但是他就是把她放在心里了。李秉承也想问问自己到底看中了她什么?居然栽在她手里……这让李秉承一度怀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