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还在,人没了,那空空的车厢不啻于一个惊雷,在刀仲耳边炸响,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应该是被人掳走了,刀仲心下一片默然。林远山高,一旦投身其间,那就真的是泥牛入海,再想找到,无异于痴人说梦。
刀仲恨恨地锤在车厢上,俯身查看车厢周围是否有蛛丝马迹。蛇潮留下的绵软尸体还在原地,其下的土地微微潮却压得很实,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足迹。刀仲与苗人男子激斗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段时间里他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拼杀上,根本无暇留意车厢,若是有人在那段时间悄悄掳走王大富一家,此时只怕已在数里开外,眼下再如何细心寻找都只是徒劳。
在撩起帘子的一瞬间刀仲就已经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把人丢了,眼下的寻找只不过是自我安慰。可他真的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自己如何向老黄头交代?又如何去找白纸扇的下落?和王大富一家相处的时间不长,可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善良鲜活,倘若就此离去,自己如何能够安心?
长时间的劳累与失血击垮了刀仲,视野周围的蓝紫色光晕越来越重,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终于,刀仲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在晕过去前一秒,极度自责的刀仲在脑海中闪过一个有些绝望的念头:“是我害了他们么?”
日头西沉,橘红色的光辉终于寻到了一个角度,透过山林间密密匝匝的枝叶,照进了山道。温暖的余晖就像是一只神奇的画笔,为略显阴翳的山道添染了一抹温暖的颜色。原本冷翠的树叶此时变成了让人微醺的琥珀;原本因鲜血浸染而变得黑紫的土地此时变成了一片倍感厚重的油彩。
暮色中,一人自后方的山道上缓缓而来,夕阳的魔力在他身上一样得到了很好的展示。身上那件油腻的道袍此时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余晖,光华流转间,似乎勾勒出了道道玄妙华美的纹饰,变成了一件足配礼祭天地的华服。
来人正是突然失踪的冲虚,孤身一人,也不见了那头毛驴。此时的他闲庭信步,神态平和,举手投足间都仿佛有股出尘之意,只是嘴角的那一抹腥红看起来如此扎眼。
冲虚缓步走到昏迷的刀仲身旁,微嘲地摇了摇头道:“对手没我的厉害,伤的却比我重,也不知道你小子凭啥养出那么大的脾气。”说罢,俯下身去提起刀仲的衣领,一把将其扔上了马车,一个身材健硕的成年男子,在他手中好像轻如无物一般。
绕到车前,冲虚解开了老马脑袋上发带,怜惜地摸了摸他的鬃毛,一抹悲伤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
“老马啊老马,畜生的命实在可怜,跟了个什么主人,就会落得个什么结果,能像你这般活到这个年月的,实在不多啊!”
破旧马车终于再次缓缓前行,载着冲虚和刀仲,沿着山道,慢慢前行。
黑暗,一片浓稠的让人窒息的黑暗。黑暗中,刀仲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原地,警惕地望着四周,显得有些无助,有些茫然。一团幽蓝的灯火忽然在黑暗中亮起,那是一盏油灯,一个人持着油灯慢慢向刀仲走来。
幽蓝的灯火缓缓飘来,幽幽暗暗的灯火,映照出了王大富的面孔。见到是王大富,刀仲喜出望外,跑上前去一把抱住王大富的肩膀用地摇晃道:“是你啊老王,早和你说过不要乱跑,你又跑到哪去了?好叫我担心!怎么就你自己,你老婆和大贵呢?”
手持灯火的王大富面无表情,机械地扭过头幽幽看了一眼刀仲,拖长了音调缓缓开口道:“他们和我在一起啊,你看,他们不是就在这里么?”
又有两盏灯火在黑暗中亮起,刀仲扭头看去,正是钱氏和大贵。
“大贵你没事吧!太好了大贵,来,到这儿来!”刀仲蹲下身笑着对大贵张开臂膀。可大贵同样冷冷地看着刀仲,良久,才带着哭腔道:“疼,大贵疼,你快来救救大贵啊!”
幽蓝的火光仿佛突然变大了,照亮了大贵的身体。刀仲惊恐地看到,大贵的身体上,竟有无数细密的伤口,每一个伤口里,都有一条细细小蛇在血肉里钻来钻去!
“大贵!”刀仲惊呼,“我这就来救你!”
黑暗中的刀仲拼了命地奔跑,可无论他怎样努力,始终无法赶到大贵的身边,仅仅一丈的距离,此刻却好似天堑。
“离开!离开我们!”一个凄厉的骤然响起,刀仲惊慌地回头,发现同样身披数创的钱氏怨毒地瞪着自己。
“我是来救你们的啊!”刀仲委屈地大喊。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是天煞孤星,所有靠近你的人都不得好死!你先克死父母养父,又克死自己师傅,现在你又来害我们了!”钱氏凄厉的呐喊好似一根锋利的刺,狠狠扎在刀仲的心上。
“不是我,不是我!”刀仲惊慌失措,连连摇头。
“是你害了我们,是你!”
越来越多的责难声传来,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海浪,直欲将刀仲淹没。一团团幽蓝的火光在黑暗中次第亮起。捡到自己的砍柴老汉、朔凉刀、王大富、大贵、钱氏、小村中的居民,每一团蓝光都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脸上满满都是厌恶和责难。
“不是我,不是我……”刀仲跪在地上痛苦的捂着耳朵,“别怪我!”
“哎,哎,撒癔症了?妈的,真麻烦!”
“啪!”
一声清脆地耳光声响起,刀仲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猛然睁开了双眼。入眼,是一张坑坑洼洼的丑脸,眉头紧皱,带着探寻的神色。
“冲虚!”刀仲怒喝一声,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衣领,“你把王大富一家弄到哪去了!”
冲虚一脸无奈,翻了个个白眼,指了指刀仲的身上。刀仲低头一看,才愕然发现自己身上裹满了棉布,所有的伤口都被包扎过了。
一把拍开刀仲的手,冲虚正了正自己的衣领,嫌弃道:“我说,你这习惯是哪来的?你家以前是补领子的?”
发现是冲虚救了自己,刀仲一时有些默然,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小小的房间里。屋子的陈设朴素又简单,一床一椅一案,墙上挂着一张《老子骑牛图》,案上一盏油灯,一点微光如豆。屋外一片漆黑,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让你走,你不走,快死还得我来救,你自己说,你麻不麻烦吧!”冲虚转身坐回椅子上,看着裹得像个粽子似得的刀仲,嘲讽道。
“……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冲虚啊,不是告诉过你么?”
“王大富一家哪去了?”
“嘿嘿,这时候还想着那一家人,你小子这镖保的也算有情有义,放心!他们眼下应该还无碍。”
“前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请如实相告!”床榻上,刀仲双手抱拳,向着冲虚颔首一礼。
冲虚眉毛一挑,轻笑道:“呦,这时候知道叫前辈了?呵呵,还是被人求的滋味好啊。”
“前辈!”
“好啦好啦,之前不愿意告诉你是怕一语成谶,我们修道的人最怕这个,眼下事情已经发生,告诉你也无妨……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娃娃,是‘五阴童子’身,乃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诞生的纯阴之身,对于有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件难得的至宝,被识货的人盯上,也不足为奇。”
“那前辈一直跟在左右,也是为了这五阴童子?”
“啧,我说你心里能不能阳光一点,怎么看谁都像坏人?”冲虚眉头一皱,首先对刀仲阴暗的想法进行了批评,然后顿了顿,才接口道:“我……我只是不想让那个人得到罢了。”
听冲虚话里的意思似乎知道是谁下的手,刀仲心下火烧火燎,焦急问道:“那人是谁!”
瞥了一眼刀仲,冲虚轻飘飘地开口道:“那人……你见过的,就是杨三郎。”
“杨三郎!那个变戏法的?”
“呵呵,你还真以为他就是个变戏法的?他是我师弟,一身武艺比你高出不知道多少,再加上祖传的一些奇技淫巧,就算是我,也不过和他在五五之间,乃是江湖上真正的高手!”
“我们不过在安都见了一面,就算他当时就认出大贵是什么五阴童子,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究竟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你可记得那只火鸦?那就是杨三郎的探子,从一出城就已经跟上你们了,只是碍于我在旁边才没有下手。”
“那雁荡山上……”
“他主动出手将我引走,却派了手下前来掳人,嘿嘿,好在我也不是全无收获。”
“我闯荡江湖的时间也不短了,为什么从没听过这一号人物?”
“名声这种东西,对于有的人来说是助力,对于有的人来说,却是危险。”
“那他掳走大贵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小子,你可曾听说过练气士?”
练气士,又是练气士,刀仲听到这个称呼默然无语,这三个字仿佛梦魇一般死死缠上了刀仲,似乎想要将他彻底扼死一般。
冲虚站起身,踱到窗户旁边,望着窗外的雨丝,眼神渺渺,似落万里之遥,自顾开口道:
“对于天下武夫来说,练气士就像一座大山,牢牢压在咱们的头顶,有的人想要推翻这座大山,有的人却想要加入他们,而我这个师弟就是后一种人,五阴童子这种体制,唯一的作用就是净化神魂,对于想要移魂夺舍的人来说,是最好的媒介。”
“移魂夺舍?”
“对,就是将自己的灵魂移到练气士的身体里去,通过最直接的办法将自己变成一个练气士!”
窗外的细雨还在下,丝丝缕缕的,像是没有个停歇。屋子里,刀仲被冲虚的话震惊的无以复加,如果真的有这种方法,那么一旦流传开去,这天下怎么会再有武夫和练气士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