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万里,现在应该叫白纸扇,在听到“白老板”这个称呼之后一身热汗霎时变冷,心也沉到了谷底,艰难地转过发僵的脖颈,眼前,一个一身缁衣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因为恐惧,白纸扇的瞳仁缩的很小,嘴唇也有些发紫,松垮垮的面皮轻微的抖动着,看起来有些可怜。
刀仲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开口道:“看来这段时间你过得也并不怎么如意,瘦成了这副样子,若是在大街上遇见,我也是万万不敢认你了。”
“能、能不能不杀我……”白纸扇颤声哀求道。
“那你能告诉我那些练气士究竟是怎么盯上我的么?”刀仲问道。
“……是、是宁金丹。”说起往事,白纸扇明显有些抗拒,但还是苦涩开口道:“这种丹药很特殊,唯一的作用就是调息体内混乱的灵气,普通武夫自身怎么会有灵气?那就只可能是练气士留在他体内的……与练气士相争不死的武夫,宗门总是会留意一些的……”
刀仲道:“可我记得,你们的规矩是决不允许透露领赏人的消息的。”
“可我能怎么办?练气士找到我门上来了,不听话,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为了我自己能活下去,别人就必须去死……你也是江湖人,你明白这个道理的!”白纸扇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语气中隐隐已经带了哭腔。
“……是啊!”听了白纸扇的话,刀仲的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即像是悲哀,又像是无奈,“你说的没错,江湖本就是你死我活、与人争命的地方,就算你出卖了我,也是为了活下去,我也不能说你做错了……”
刀仲拇指轻推,拔出鞘中的砌凤,继续开口道:
“可一样的,你欠了我的,我便要拿回来,你,也不能说我做错了!”
感受到死亡将要降临,白纸扇体似糠筛、面若死灰,眼神中也渐渐绝了光彩,仿佛认命了一般。可就在刀仲将刀缓缓举起时,一股决然的狠厉涌现在白纸扇心头,原本惨白如纸的面皮突然涨的通红,带着凄厉与狰狞,指着刀仲厉声喝道:
“你这个天杀的煞星!命宫带煞,注定妨亲克友、祸及亲属!终有一天,你会尝尽孤独与凄凉,含恨而终!”
“住口!”
刀仲目眦尽裂,眼中似有业火喷出,手起刀落,一颗大好的人头便滚落在地。
死了,终于死了,可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刀仲的胸膛如风箱般剧烈的起伏,握刀的手都有些颤抖。眼前的泥地里,白纸扇身首异处,死的不能再死了,可那双怨毒嘲弄的眼睛,犹然瞪着刀仲。
白纸扇临终的话即像是诅咒又像是判词,将刀仲的心湖搅的久久无法平静。
刀仲杀过很多人,那些将死之人的话,再难听的他都听过,可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那是这些人面对死亡时发出的最后反击,非但全无裨益,反而显得更加的可笑可怜。
但白纸扇的话不同,就像一根楔子,顺着刀仲心头的裂痕狠狠地楔了进去,除了撕裂的痛感外,那种梗在心头的瘀滞感更让人窒息。
阴云滚滚而来,一声带着睡意的闷雷声将满山的风雨惊醒,滂沱的大雨转瞬而至,仿佛无数条横亘在天地间的银索,肆意鞭挞着苍天所能看到的一切。
刀仲的双手无力的垂下,任凭阵阵瓢泼冲刷,涓涓的雨水顺着发梢铺满了面庞,让人无法分清其中是否有泪水存在,一种让人心悸的空虚悄悄浮现心头。
密林,骤雨,持刀人。
圆月为何要缺?生人为何别离?这世间的一切为何都不能完满?凄风楚雨悲凉地,萧索愁绪赋茫茫。就算耗尽心力,大仇得报,身前身后,最终的我,又能留下什么呢?
…………………………………………………………
倒泻的银河不光落在了城郊,也浇在了城里。倚翠听雨中,韩大娘一身翠玉衣裳,正倚在栏杆上,望着窗外重重的雨幕出神。
豆大的雨点砸在黛瓦上,略显空灵,像是击罄的声音;砸在青砖上,稍事沉闷,像是击鼓的声音;砸在芭蕉上,颇为清脆,像是击缶的声音。
倚翠听雨,倚的是碧翠佳人,听的是水润之音。此曲得之于天,当为天籁。
一旁的兽形金炉散发出淡淡的瑞脑香气,缭缭烟雾熏得韩大娘倍感慵散,仿佛骨头都是酥酥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她本是最爱听雨的,窗外的天气越阴沉,她心里就越是舒泰,看似杂乱的敲击声总能带给她思绪上的宁静。
但今天不同,无论韩大娘摆什么样的姿势,燃什么味道的香,思绪总是不能沉在雨中,稍不留神就会飘往别处,令她有些着恼。雨是一样的,景也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人的心情罢了。
“这么大的雨,不知那孩子现在会在哪呢?”
心念常有通感,思之必有回响。空荡荡的街道上,缓缓走来一个落寞的身影。乌黑的长发、乌黑的衣裳,一齐紧紧的贴在身上,看起来有些消瘦;裤脚和衣摆溅着点点泥泞,显得有些狼狈;最心爱的长刀收在鞘里,失魂落魄地拖在地上,在薄薄的水面上画出一道淡淡的涟漪。
在看到这个身影的一瞬间,韩大娘的心瞬间揪紧了,忙不迭地提起裙摆跑下楼去。
瓢泼大雨中,刀仲浑浑噩噩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去,更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眼前的雨幕仿佛凝成了实质,彻彻底底地遮挡住了视线,他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一片阴影遮在了刀仲的头上,他木然抬头,才发现那是一把伞。
翠绿的伞骨,淡粉的伞面,就像一朵荷花,在狂风暴雨中突然盛开,摇曳生姿,纤柔但却坚韧,为飘零的游子稍稍遮蔽一下风雨。
“是谁……在为我撑伞?”
刀仲缓缓回头,看见了来人却看不清她的脸。
“我好累,又好冷。”
平静的话语却带着淡淡的委屈,眼下的刀仲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助。
一个温暖的怀抱携着淡淡怡人的香气拥了上来,驱散了刀仲周围的寒冷和孤独。轻柔的嗓音响起,拥有治愈人心的神奇力量。
“累了就睡吧,我的孩子,我会照顾你的。”
照顾,多么温馨又充满力量的词语。当你跑得飞快,扯烂衣衫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称赞你的速度,只有她会为你浆洗缝补;当你浴血厮杀,伤痕累累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惊惧你的力量,只有她会为你熬药煎汤;当你位高名重,权柄煊赫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敬畏你的权势,只有她会为你的琐事担忧。
所有人都只在乎你飞的高不高,只有她担心你飞的累不累。你可以将自己的光辉都展示给别人,将自己的软弱都展示给她。
这是一种蒲草般坚韧又柔软的力量,是刀仲从没有感受过的,被这种力量所呵护的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温暖。
一个陌生但却伟大的称呼悄悄浮现在刀仲的心头。带着对这个美好词汇的想象,刀仲缓缓闭上了双眼,伴着一丝微笑,沉沉睡去。
人生难得是好眠。有人睡的香甜,有人就辗转难眠。
西南深处的大山里,有一处不可探寻之地,一片厚重古朴的亭台宫殿依山而建,在其中绵延百里。
山是光秃秃的,不见一草一木,只有赤裸裸的岩石;整块的黑耀岩被切割的方方正正,相互堆砌衔接,组成了这片黑色的建筑,庄重又威严,就像天神居住的宫殿;山体岩石的裂缝中,有道道暗红的光焰在缓缓流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高温。
山顶有一间宏伟的石殿,嵌在山体里,高愈百丈,其深不知几许,每一根柱子都需五人合抱,站在古旧的石阶上,仰头望其屋檐便有颈椎折断之感。
石殿中空空荡荡,不见灯火、晦暗难明,在最深处,绘着一幅涵盖整面墙壁的巨大壁画。壁画上绘着点点繁星间,有一颗巨大的流星划破天幕,砸向人间。
这幅画传神极了,上方的繁星熠熠生辉,中间硕大的流星带着莫大的威势几欲裂墙而出,一种古朴苍凉的味道从画中清晰地流露出来。
有一黑袍老者盘膝于蒲团之上面壁而坐。老者看起来年岁已经很大了,身型瘦小、略显枯槁,宽大的黑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沉闷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而起,一个鹤发童颜的威严老者缓步走来。此人身型魁梧,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执掌生杀者的威严气度,他身上同样穿着一身黑色的法袍,只不过其上有很多金丝织就的花纹,看起来庄严又华丽。
威严老者到壁画前,躬身一礼,开口道:“教宗,锦阳出事了!”
枯瘦老者听了这个消息后没有任何的反应,依然在面壁冥想,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道:“人间能出什么事?”
威严老者将腰弯的更低了,沉声道:“锦阳城,已不在掌控之中。”
“哦?”枯瘦老者眉头一挑,依旧没有睁眼,“详细说说。”
“是,教宗!”威严男子稍微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前几日,丹火从蹑云宗的魏流云那里买了一批物资,供自己破境之用,原定由其锦阳城的附庸送到宗门来,可那人办事不利,把东西弄丢了,丹火便出手惩戒了一下那家附庸……手段重了些,把原来的摊子整散了。”
枯瘦老者眉头皱起,开口略有责备之意:“只是这种事情么?”
威严老者连忙开口:“不,不止如此,锦阳城里原本还有另一股江湖势力,丹火便找上门去,意欲收纳,谁知那人还有一重身份,竟是锦阳府城的押司……丹火顾虑‘诸圣会盟’,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枯瘦老者眯着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小缝,整间晦暗的宫殿似乎都随之猛地亮了一些。
“竟是如此么……妄嶽,带话去书院,我欲提前开启钵池秘境,并将人数增加一倍!”
“是!”
威严老者点头领命,随即恭敬退走。待人走后良久,盘膝于蒲团之上的枯瘦老者发出一声轻笑:
“呵呵,赵家小子,终于忍不住要将手伸过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