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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渐行渐远(节选)(1)

青春、爱情、理想、信念、激情,甚至做人的底线……一切都渐行渐远了。逝去的全都是些最美好的东西。

——作者题记

第三章

6.第一次远行

“师范其实也是很培养人的。关键不在学校,而在于自己,毛主席当年上的也是师范学校呢。”

“嗯。”

“一到学校就写信,报个平安,要不你妈的心老是悬着,你也知道她那个脾气。”

“嗯。”

“到了学校一定要吃好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心疼钱,今年庄稼长势也不错,听说我的民办教师考试又通过了,也许快能转正了,日子正在向好的方面转变呢。”

“嗯。”

父亲最终还是说服了我去省城上师范院校。

我静静地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静静地望着官道两边的洋槐树和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飞快地向后退去,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父亲的话。我记得那时上大学的学费似乎还是很便宜的,尽管那时家很穷,但印象中父母好像并没有太为我的学费发愁,我的父亲也没有像前一段报道的一位因为交不起儿子的学费而上吊的父亲那样自杀。

那一年,大哥外出漂泊杳无音信快有半年了。那一年父亲也该有50岁了。

村庄是越来越远了。从那一年考上高中起,自己就开始断断续续离开这个整整生活了16年的村庄,这次大概是真正地脱离这片土地了。我悠悠地想。要是爷爷活着该会有多么欣慰和高兴啊。爷爷临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到哪里娶个媳妇哩。爷爷最怕他的孙子打了光棍断了苏乡村老张家的香火。当地老百姓常说,三个儿子娶了两个媳妇,尽够不错得了。意思就是说,农村娶个媳妇不容易,如果有三个儿子其中有两个娶到了媳妇,那就应该很知足了。对于光棍遍地的贫困乡村,爷爷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爷爷知道我不仅考上大学,而且将来可能还会娶到一个漂亮的有文化、有工作的城里姑娘,爷爷该有多么知足,多么荣耀啊!

即将奔赴新的生活的我静静地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神思跳跃地想着一些零碎的、散乱的、没有头绪没有连贯的事情。

上坡的时候,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说:“爸,我来带你走一截路吧。”

父亲连忙说:“不用。现在我还能带带你,再过几年我就带不动你了。”

父亲的话说得既平静又实在,父亲甚至还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但我的心情却一下变得忧伤起来。再次上路的时候,我坐在后座上,禁不住默默地打量起在我前面正奋力蹬车的父亲来。父亲依然穿着那件领口已经磨毛了的深蓝色的卡中山装,父亲穿得裤子的左屁股上和右脚的布鞋上分别补着一个针脚很小、不太明显的补丁,那是心灵手巧的母亲的杰作。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如果不认识他的人,把他看成60岁一点也不足为奇。这些年,既种地又教书养活一家三个念书的孩子,父亲确实是受了大苦了。我忧伤地想。

又上了两个坡,下了一个坡,火车站很快就到了。就是崞镇北边的那个小火车站。每天黄昏的时候有两趟客车,慢车。向北的通向北京,向南的通往省城。

三年前,那个怀着淡淡春愁的高一学生常坐在这儿望着一列列火车沿着闪光的铁轨奔驰而来,一闪而过,内心激荡,渴望着能随车而去,驰向远方那座未知的城市。一年前,那个多雨的夏天,第一次真正饱尝爱情的甜蜜和痛苦,那个即将升入高三年级失魂落魄的少年,曾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每天下午都坐在这儿,望着南来北往的列车发呆。而今天,自己真的也将从这里出发,真的也将乘上那列几乎夜夜都奔驰在梦里的列车,奔向远方。我的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我的心情甚至有点复杂,有点惆怅。青春渐逝,昨日难再,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喜悦的,都变成了遥远而美好的回忆,而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抬头望小站四周,暮色正在四合,小站南边最显眼的是崞镇残破的一截古城墙和孤独地矗立着的灰白色水塔,古城墙后面是鳞次栉比的房屋的顶子,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将小站和小镇连接起来。那时周末的时候,我就常常兴致勃勃地沿着这条土路从小镇跑到这个小站来看南来北往的列车,然后心事重重地归去。小站的南边是连绵起伏的崞山,春天的时候,我曾和我的同学们冒雨登上崞山,一边徜徉在老崞县八景之首“崞山滴翠”之中,一边眺望远方如白练一般的滹沱河,像当年长沙读书的毛泽东遥望湘江时那样,“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

然而此刻,一轮如血的夕阳正壮美地缓缓隐入起伏的崞山的层峦叠嶂之中。“黄昏为什么这样使我忧伤,黄昏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死亡!”我想起了不知是哪一位哲人说过的这句话。

父亲很快解下了绑在自行车右侧的那一个旅行包。那是几天前父亲和母亲下了好大决心到小镇才买下的。那也是我家最昂贵、最时髦的一件物品,但此刻放在小站的站台上,却显得那么土气,那么显眼。

或许因为正赶上学生开学,那天的小站有许多人,父亲排了好一会儿队才气喘吁吁地买来票。父亲问了旁边一个人时间后,说:“还好,再有半个小时车才到站。”那时,尽管我们村里好多种地的村民都买了手表,但父亲依然没有手表。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到了省城是半夜了,幸亏有学校接站的车,要不那么大个城市,你又是第一次出门,哪里能找到呢。你们学校大概在大营盘那儿吧,当年我们学校在三营盘,离那儿不太远吧,一转眼,已经有三十年没去过省城了。”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父亲的兴致似乎很高。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一点时隐时现的灯光像天边孤独的黄昏星正由远而来。父亲正说着什么,忽然停下来。父亲又问了问旁边那个人时间,自言自语地说:“火车怎么会早到八分钟呢?”

父亲把我送到列车车门边,因为没舍得买站台票,父亲上不了火车。我找了一个地方把行李放下,然后把头从列车车窗伸出来,向父亲告别。

父亲微笑着说:“一定要珍惜这么好的机遇,别挂念家里,好好读书。”

父亲又说:“一到了学校就给家里写封平安信,千万记着了!”

父亲微笑的时候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父亲雪白的牙齿和半白的头发在送别的人群中十分醒目。

因为是小站,火车只停了3分钟。火车启动了,我看见一直微笑着的父亲脸上的笑容似乎有点凝固。许多送别的人都缓缓地跟着火车往前走,父亲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那儿。父亲的形象忽然很突兀,显得就像海水退潮后孤独地立着的一块岩石。

火车飞快地奔跑起来,我把头从车窗伸回来。闭上眼睛,我似乎看见傍晚的小路上,父亲正一个人奋力蹬着自行车孤独地往回赶,而在黄昏的村口,单薄的母亲似乎也正在牵着黑黑瘦瘦的小弟焦急地等待。我似乎还看见巷口上自家小院那低低的土墙,以及越过土墙射出来的明亮而温暖的灯光。今夜那温暖的小屋里,一定是一个沉默而无眠的夜晚,母亲一定会悄无声息地抹泪,父亲一定会一锅接一锅地抽烟,而小弟则一定会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望着大人们发呆。亲情真是人世间一种最奇特又最宝贵的东西!我幽幽地想。

我觉得心里似乎有一种什么潮乎乎的液体正在涌动,但我没有流泪。对着一车厢陌生的人群,对着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明天,我怎么能流泪呢!

7.那时的大学

大学生活确实比高中生活丰富得多,浪漫得多,也舒适得多。从住宿条件上讲,一个宿舍三张高低床,六个人,每个人把自己床上的小布帘子一拉,那简直就是独立王国;从伙食上讲,学校食堂的饭菜品种齐全,味道可口,且价位分高、中、低档,照顾到各个层面。而那时候我父亲当民办教师一个月工资才二十多块钱,并且还常常按时拿不到,但我们上学一个月国家就发给二三十元的伙食补助;从学习上讲,除了每天上午的两节大课,下午偶尔有公共课,大部分时间自由支配,即使是那两节大课,也常常可以偷着在下面看课外书,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尤其令我兴奋不已的是,学校每个周末不是放电影就是学生会组织舞会,即使不是周末,每天下晚自修课后操场上那成双结对、浩浩荡荡的恋爱大军,也确实是一道赏心悦目的亮丽风景。开始的那些日子,我每天就这样陶醉在这种崭新的生活之中,东跑西撞、乐此不疲。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新奇慢慢变成了习惯,而化学课程又是那么枯燥无聊,甚至在课堂上打一个盹,下来就不会做作业,并且,刚入学的复试又考了个不及格。

那些天,每天放了学后,默默地站在教室里望着学校林阴道上一对对并肩散步的恋人,我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惆怅和失落。

我开始坐在教室里写我成为大学生的第一封信。但是,这封信不是我自己曾承诺的那样写给站在故乡的田野上心急如焚、翘首等待着的父母,而是写给几千公里之外世界上最高最高的高原上那位自己日思夜想着的姑娘。我在信中说:亲爱的花姐,当我在心里无数遍呼喊着这个称呼的时候,当我提笔写下这几个亲切而熟悉的文字的时候,不争气的泪水一遍又一遍地流溢满脸,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有你的任何消息了,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怎么捱过来的吗……

那一个下午,在新教室最后一排的新座位上,新入学的我就这样一任情感肆意地写下了我成为真正的大学生后的第一封信。这不是一封普通的问候信或者报喜信。这也不像以前所有的信那样充满了斟酌、充满了吞吐、充满了谨慎和遮掩。这封信中全篇没有一个像以前那样“友谊”呀、“朋友”呀一类含混不清、虚伪透顶的字眼。这封信中第一次大胆地使用了四个“想”字和八个“爱”字,在信的结尾,甚至使用了“紧紧地拥抱你”六个大字。这封信整整写了十页。写这封信几乎耗尽了十九岁的我一生的心血、激情和才华。寄走这封信,我默默地想,即使那是世界上最寒冷的雪原,也该被融化了呀!

寄走这封信整整三天后,我的精力才有所恢复,我的体温才有所下降,我的心智才开始健全,我才有能力稍稍平和地拿起笔给站在故乡的田野上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的父母写平安信。我在信中说:亲爱的爸爸、妈妈,因为刚到学校什么都不熟悉,又因为新生刚入学事情比较多,所以今天才给你们写信,让你们久等了。儿到学校一切都很顺利,请不要挂念……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给仿佛远在天边的亲爱的父母大人们写家信。我很认真、很努力地写下去,但无论如何,却写不满三页信纸。在第三页信纸的上半部分最后画上句号的时候,我想起“儿行千里母担忧”那句古诗。我觉得很惭愧。但在燃烧一切、毁灭一切伟大的爱情面前,温文尔雅的亲情算什么呢!凡夫俗子的我又算什么呢!

父亲的回信很快就到来了。父亲在信中说:“煜儿,见信如晤。收到你的信,全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了,你母亲更是高兴地合不拢嘴,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好几遍,你弟弟也说,长大一定好好学习,像二哥一样考上大学。真是张门有幸,出其麒子。煜儿,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做国家的栋梁之材,也做家族的中兴子孙。当年生下你的时候,有个算命的瞎子说过,且生贵子昌寒族,那时我只觉得这只是一种吉祥的话,今天看来却真正灵验……”陆陆续续,上了其他大学的同学也写来了一些信,但我始终没有收到自己最盼望的那封信。

8.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我再一次开始努力地把自己赶进浩如烟海的图书馆,不是学习拉瓦锡的《化学纲要》或者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而是不务正业地阅读我从小就喜欢的文学和哲学名著。每天早操后早饭前那段时间,我甚至都拿一本《古文观止》到教学楼前那个小花池旁背诵。小花池分三层,呈中空的圆形,就像古罗马的角斗场那样,每层都种着红色、黄色的美人蕉和各种颜色的菊花。季节虽然是深秋,但这两种花却开得很旺盛,显不出一点季节的破败。我每天就坐在小花池第一层的水泥台阶上,心情寂寥地背诵古代先贤们的那些文章。因为情绪低落,头两天并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到第三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在我斜对面的台阶上,同样静静地坐着一个晨读的女生,头上扎着一条很宽的粉红色发带,长发披肩,一袭刚刚过膝的乳白色连衣裙,那优雅的剪影沐浴在初升的太阳光中,有一种朝气蓬勃的美丽,就像某些青年杂志封底的照片或者某部青春影片的镜头那样。那个早晨,因为这个意外的发现,我的心情似乎变得有些开朗起来,而且那个早晨时间过得似乎也特别快。那天中午食堂买饭的时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再一次在无意之中远远望见那个优雅的背影,因此下午的时间过得也比较快。而且不经意间,我似乎有点盼望第二天的早晨早一点到来。

夜里做了一夜梦,似乎又梦见了花姐,梦见了崞县中学那个无比宽阔的大操场,因此早晨的心情又有一点忧郁。夹着《古文观止》走进小花池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盼,但当把一本书垫在屁股下坐下来,无意间再望见对面台阶上那个优雅的剪影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不经意间地动了一下……第三天,第四天,仿佛约好了似的,每天早晨都可以很及时地找到那个优雅的剪影,因此日子过得还算流畅,至少不像先前那样惆怅和郁闷。当第五天早晨那个剪影没有出现我感觉有点失落的时候,我忽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我觉得自己不经意间产生的那种失落,不仅对自己为花姐献上的那份忠贞的爱情是一种亵渎,而且对自己一直向往着的那种林黛玉与贾宝玉、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生死不渝的爱情观也是一种背叛。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那个小花池晨读。

最初的大学生活中仅有的一点明亮的色彩就这样被自己冷酷地抹去了,而不久后几次专业课考试新的不及格更是雪上加霜,日子似乎一下又回到了先前的那种沉郁和惆怅之中。而且那个秋天,仿佛和过去的那些个所有失意的秋天一样,又进入了一种阴雨连绵的状态。那些天,我觉得自己的心灵潮湿得似乎能攥出水来。当我望眼欲穿地盼来花姐那封来自遥远的高原上美丽的尼羊河畔的信的时候,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的下午,水洗过的天空蓝得空阔,蓝得出奇,一行南归的大雁正排着整齐的“人”字形队伍匆忙地从足球场上空掠过。

依然是那熟悉的镶着蓝边的航空信,依然是那一串秀气的笔迹,嗅一嗅信封,信封上依然是那种淡淡的女儿所特有的似乎夹杂着野花芬芳的气味。我坐在灯光明亮而温暖的校图书馆读那封信。那天图书馆依然有许多人,依然有许多情侣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共同读一本书。而且,图书馆依然那么静悄悄的,用心听似乎能够听到头顶上日光灯很轻微、很均匀的嗡嗡声。

我在靠窗户的一个地方坐下来。那些日子以来那里一直是我的领地。对面坐着一个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的女孩,戴一副度数似乎不太深的眼镜。这些天,她似乎一直也坐在那里。看到我拉一把椅子坐下,她习惯性地抬起眼来望了一下,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我找了一本《连环画报》打开,那是我那一段几乎每天都必读的一种图文并茂的杂志。然后,我拿出那封信掂一掂信封。那封信似乎很轻。我从封口的地方轻轻地揭开那封信,依然是《红楼梦》人物,好像是袭人和晴雯。信很简短,只有薄薄的两页,比我刚才猜想的还要简短。一种委曲、失落的感情夹杂着不祥的念头掠过心头,我觉得我的心很深刻地痛了一下。我默默地闭上眼睛,努力地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亲爱的学友,首先祝贺你终于初步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真为你高兴。可是,你的信却真的让我感到为难了。也许你比我更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可以勉强的,只有感情尤其是爱情是不能勉强的。爱情是建立在相互的理解、完全的信赖和彼此欣赏上的,但你对我的理解都是片面的、单纯的。有一首歌曲唱道‘你的疼痛的深切,我当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其实一直近在眼前。是啊,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就连你在那儿独自受苦,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这首歌曲唱的其实也正是我此刻的那种无奈的心情。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女孩,远离父母,远离亲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上学,第一学期,她除了认真地读书、做作业外,还积极参与班里的一切活动,她成了班里的文体委员。第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在第一个学期中她过得宁静、充实而又愉快。第二个学期的时候,她开始遇到了‘麻烦’,‘麻烦’的制造者是一个高大、英俊而又热情的男孩子,他是她们班的班长。由于工作的需要,他们常常在一起,而且他对她特别好。当有一天他向她求爱的时候,她几乎什么也没有想就接受了。爱情是多么伟大多么神奇又多么甜蜜啊,她还从来没有爱过啊!那是一段多么浪漫、多么温馨的日子啊,他们常常手牵手徜徉在黄昏的尼羊河畔,遥望着远方终年不化的皑皑的雪山,憧憬着未知而又美好的明天……”

我默默地把那封信一连读了三遍,然后再次闭上眼睛。我觉得我的心中很虚无、很空洞,有一种无边的忧伤像潮水一样正静静地向我袭来。我睁开眼睛再一次无意识地浏览着那封既充满着情谊又保持着一种淡淡的矜持的信,我觉得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正隐约地从那封信中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图书馆中。我抬眼望图书馆中正坐在明亮而温暖的灯火下认真读书的数也数不清的人们,我感觉到一种未曾经验过的彻骨的孤独。就是在那一刻,我真正领悟到,一个人真正的孤独并不是在独处的时候,而是在置身于一群熙熙攘攘而又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群之中时。

那一个晚上,我没有看《连环画报》,也没有等到图书馆关门,就一个人茫无头绪地走下图书馆楼,像夜游症患者般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了很久。

下晚自修课了,灯火通明的各幢教学楼里一下子涌出许多人来,路灯驳斑的校园主干道忽然变得人声鼎沸。我呆呆地站在路中央,望着潮水般的人群喧嚣着从身边流过。

一会儿,刚才还灯火通明的各幢教学楼上的灯光次第熄灭,学生公寓区的灯光次第燃亮,那灯火那么明亮又那么温暖,就像是遥遥乡村里那个久违了的家一样。我走上学生公寓楼。晚自修后的学生公寓楼,就像是清晨的城镇集贸市场,嘈杂而热闹。许多同学趿着拖鞋,光着背搭一条毛巾,哼着各种流行的歌曲从盥洗室出来进去,从楼道尽头那间半开着门的宿舍里正传出不知是电视还是半导体收音机播放的足球联赛的实况。每个人都那么精力充沛,那么开心快活,只有我孤零零的像一个野鬼游魂。我在宿舍里无所适从地呆了片刻,怕大家看出什么破绽来笑自己,便又折下楼走到被爱情占领着的黑黝黝的足球场上。

一对一对。足球场的草地上到处是相亲相爱的人们,就像是均匀地点缀在夜幕上的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我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躺下来。深秋的草地凉凉的,有谁在草地尽头弹着吉他唱着忧伤的歌儿,又有谁和谁在断断续续用甜蜜的话儿诉说着心中的爱恋。我仰面望天,天空遥远而冷清,神秘而未知,繁华而荒凉。

秋夜似水。我觉得这清冷的秋夜似乎真的像一江清凉的秋水,正缓缓地浸过我的心田。

周末了。学校又放映电影,是一部不新不旧的影片《人生》。中篇小说《人生》我高中时就读过,是陕西作家路遥写的。我后来还读过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可惜路遥英年早逝。我读《人生》时,还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大的故事来读的,那时我还不明白小说和故事的细微区别在哪儿,也不知道怎样欣赏小说中那些精彩的细节。我只是囫囵吞枣一口气把它读下去,急于知道故事里主人公的命运和整个故事的结局。尽管如此,那篇小说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天晚上,同宿舍的弟兄里除了一个和我一样刚刚失恋没有心情去看,其他人早就连鬼影都找不到了。我一个人心神不定地来到大礼堂,但当大家都坐好、礼堂里的灯光暗淡下来了的时候,我却悄悄地退了出来。我不是不喜欢看这部电影,而是害怕那个过分写实、过分缠绵、过分残酷、过分怀旧的爱情悲剧故事把我刚刚有点愈合的心再度撕裂、再度揉碎。

我默默走在学校的足球场上。深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宝石般的星星,闪闪发亮,温暖而湿润的微风轻轻拂着脸颊,像是少女柔软而温热的手心。晴朗的夜晚是多么令人陶醉啊!可我的心里却仿佛正下着一场连绵的秋雨。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哪个鹅,一对对(那个)毛眼睛望哥哥……”礼堂那边隐隐约约传来或高或低的男女主人公对话和悠长的民歌声来,那歌声那么悠扬、那么深情又那么伤感。恍然间,我似乎又回想起上高中读《人生》时抄在读书笔记本上的那些片断:夜晚,天黑严以后,高加林和刘巧玲就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相会了。他们在密密的青纱帐里,有时候孩子一样手拉着手,默默地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候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加林躺下来,用愉快的叹息驱散劳动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的身边,用手梳理他落满尘土的乱蓬蓬的头发;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留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

爱情啊,那美好而残酷的爱情啊!痛苦啊,那像快乐一样深刻却比快乐漫长一百倍的痛苦啊!当你充满爱情的快乐的时候,你以为痛苦和快乐是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当你充满爱情的痛苦的时候,你才发现实际正是那些往昔使你快乐的事情,现在正让你痛不欲生。那往昔的快乐,实在就是你去了面具的痛苦,而且那往昔快乐的酒盛得越满,今日悲哀的创伤便会刻得愈深。

但无论如何,许多的苦痛其实都是你自找的,你一定要静守,度过你心里凄凉的冬日。在操场上走了很久很久,我又返回教学楼。楼道里冷冷清清的,暗淡的灯光照着主楼梯口对面墙上的壁报。那是我们化学系“红叶”文学社主办的,那上面还有我那篇题目为《梦萦雪域》的小散文和题目为《春天里,一千个爱情死去》的诗歌。这两篇作品分别记叙了我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在《梦萦雪域》中,我满怀憧憬和梦想地写道:爱人啊,在这个早晨我已经出发,循着你召唤的声音,我虽然知道通往那片雪域的道路是艰险而陡峻的,但因了你的爱我充满了信心,一日又一日,在孤独的途中我默念着你的名字,我的热望和梦想就像帆篷一样迎风扯满……

而在《春天里,一千个爱情死去》中,我却满怀绝望和屈辱地写道:

风已经催促你启程/这是最后一个春天的黎明/一千个爱情将在这个黎明死亡/随着爱情一齐被天葬的/还有那个悲哀的孩子/他沉浸爱情,不能自拔。

第四章

9.《父亲》

“已经决定了,绿蒂,我要去死。我在给你写这句话时,并没有怀着浪漫的激情,相反,倒是心平气和。当你捧读此信的时候,亲爱的,冰冷的黄土已经盖住了我这个不安和不幸的人的僵硬的躯体。他在自己生命最后一刻所感到的快慰,就是能和你再谈一次心……”

“时候到了,绿蒂!我捏住这冰冷的、可怕的枪柄,心中毫无畏惧,恰似端起一个酒杯,从这杯中,我将把死亡的香醪痛饮!绿蒂啊,只要能为你死,为你献身,我就是幸福的!我愿勇敢地死,高高兴兴地死,只要我的死能给你的生活重新带来宁静,带来快乐。可是,唉,人世间只有很少高尚的人肯为自己的亲眷抛洒热血……”

那些日子,我再一次把自己赶到了浩如烟海的图书馆,一遍又一遍地精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当读到可怜的维特最后一次同绿蒂见面,并用她亲手借给他的手枪万念俱灰而又心甘情愿地在自己卧室自杀的情节的时候,我也曾心如死灰、泪流满面,甚至还曾想过像维特那样悲壮地饮弹自尽。可是,当我跑遍我们学校几个小卖部也买不到一把手枪,甚至连水果刀也没有买到的时候,我索性把自己带到校门口的小饭店独自灌了两瓶啤酒,然后又跑到操场上玩命般地踢了几个下午足球。渐渐地,我开始变得死心塌地,而且心也开始变得平静了下来。

再到了后来,我居然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开始一门心思地琢磨起自己的前途命运和父亲交付的那副振兴家声的重担。

“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学校小孩中间一直流传着这句话,可是,没几年这句话又变成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上高中那时候,我父亲就是抱着这种心态,让我放弃我们家祖传的文科特长而学习理科的。可是,他没有想过上了一般大学,数理化这些大路专业即使学的再好,也绝对搞不出什么像陈景润“1+1=2”那样轰动世界的名堂,最多不过是当个好的理科老师,更何况是我们这个专门培养老师的师范院校。而文科就实用得多,尤其是中文,我听高年级的学兄讲,中文不仅学起来轻松有趣,而且如果学的好并且还能写几篇漂亮的文章,将来说不定就能当人人羡慕的作家、记者,就是最差改起行来也容易些。我想起了上中学时学过的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里记述他弃医从文经历时,说过的那段话:“我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

我决计像鲁迅先生那样弃理从文。尽管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实施我的宏伟计划。

不久,机会竟然自己找上了门来。那天下午,在那个我每天茫无目的地打发时光的图书馆,随手翻看一本记不清名字的杂志,无意中看到了一则面向当代大学生的征文启事,我的心竟然不由自主地怦然一动。那天晚上,学校好像放映一部名字叫《乡村女教师》的电影,在我们化学系(三)班空无一人的教室,我才思敏捷、文思汹涌,一口气创作了那篇像当年我曾祖父《雁门赋》和我大哥《十七岁,一个人在大桥上默默走》一样妙笔生花的文章,然后满怀希望地把它寄了出去。

那篇文章的题目叫《父亲》。

父亲好像有些老了。这是弟弟信上的第一句话。我知道弟弟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我还是不能相信,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衰老无论如何是联系不在一起的。

“亲爱的二哥,我们的父亲衰老了,尽管他总也不肯承认,但他确实衰老了。这些天,他是躺在病床上的,精神和肉体的痛楚一刻也不曾放松过他,父亲的视力越来越差,父亲的胳膊疼得举不起来,父亲的头也因为成年累月的劳作累弯颈椎而总是低着。我们那个孤傲、乐观的父亲不折不扣地衰老了。但即使这样,他还丢不下我们这些淘气的学生,丢不下那磨光了的教鞭,丢不下那走了半生也不曾走出的七尺讲台。他不肯休息,谁也劝不动他,他甚至打算过几天就要重返讲台。亲爱的二哥,你不知道这些天父亲的脾气是多么的暴躁,但我曾看到过在别人睡着时他那流泪的眼睛。唉,真不知道父亲那颗饱受世俗欺凌的心有着怎样执著的追求!是父亲本身伟大还是他的职业使他变得更伟大了呢?不管怎样说,我们可以骄傲地告诉所有人,我们有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弟弟努力以少年老成的语气,在信中幽幽地诉说着。尽管才刚刚上初中,但他的作文能力已经再一次显露出我们家族古老的遗传。弟弟的信,无论怎样也无法让我读下去了,辛酸的泪好几次强涌到眼角。我习惯地走向操场,习惯地走到那棵唯一肯听我诉说悲伤和欢乐的大柳树下。我记得那一夜没有月亮,刮着刻骨的北风。我靠着粗壮的树干,默默地把头转向北方的那一篇幽远的天空,久久地、久久地。

我曾经说过,我是我父亲的学生,如果算上我,在我的家族史上已有四代人教书了。我不知道这是悲哀还是幸运,但我的父亲却是骄傲的,他常常自豪地对我们说,咱们家可谓是书香门第啊!我只能默默地点头,不忍心去反驳他。父亲艰难困苦的一生已经使我对他的许多信念产生了怀疑,我知道我们毕竟是两代人,我们谁也不会说服谁,我们只好各自走各自的路。但是,分歧归分歧,我对父亲的爱和崇敬却丝毫也不因此改变。我钦佩父亲安贫乐道、自重自爱的人品,对父亲的虔诚、执著、无私奉献,我始终怀着苍凉悲壮的崇敬。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位殉道者,一位高尚而无私的殉道者,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像父亲那样,从来没有想过要重复父亲的一生。父亲以自己光明磊落的一生换来的却只是儿子对他言传身教的叛逆,我不知道这是父亲的悲哀还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记得好小好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支高脚的烛台,每逢星期六晚上,父亲总是把大哥、我和妹妹放在他的腿上,就着昏黄、奇妙的烛光,教我们背那么难懂又那么新鲜的古文古诗。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父亲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父亲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啊!然而,时光在流逝,尘世上有那么多事情震撼着我,终天有一天,我不安而又悲哀地发现:父亲,那个头上顶着无数圈圣洁的光环的父亲,在世人眼里只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王”和一个一钱不值的民办的教书匠。民办的教书匠?我迷惘,我不解,曾有许多次,我陷在深深的失望和痛苦之中。我心中最初的偶像倒了。我第一次明白了这人世上原来充满了心酸和不公平,第一次明白一个没钱没势又想拥有尊严的人的一生是多么艰难,我开始理解父亲贫困、孤傲的原因,开始变得沉默、冷淡。有一个晚上,我默默地在旷野上流了那么多泪,我哭自己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要明白那么多父辈的艰辛。

我从来不相信命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了这命运常常捉弄我。接到师院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我没有欢乐,也没有太多的悲哀,我只是觉得很累很累,心里空空的,像失落了什么。我默默地把通知书拿在手中,就像把握着全人类的命运。父亲坐在我对面,一声不响地望了我很久,然后慈祥地对我说:“孩子,我理解你,因为我不仅是你的父亲,而且也曾经是你的老师,我也不想改变你的看法,我只是想给你讲一讲我过去的事,我也曾有过年轻……”父亲娓娓地诉说着,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妙的火花。

“学校里我学的是建筑,可是毕业时正赶上国家工业下马,分配时偏偏教了书,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父亲亲切地笑了笑,“那时我刚刚20岁,一毕业就分配到宁武一个小山村。全村三十多个学生只有我一个老师,学校就设在破庙里。常常在夜里,我被鼓乐声和哭叫声惊醒,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里死了人是往庙里送行的。还有一次,半夜里我听见房上有东西走动,并且不时有瓦块飞下,我以为是豹子,听山里人讲,豹子常上房掀瓦,可把我吓坏了,我一夜没敢睡,第二天一看,原来是只山羊。”父亲绘声绘色的讲着,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那时生活很苦,可是过得却很充实。山里人热心、厚道、不太注重知识,却很看得起有知识的人,逢年过节,人们争着请我吃饭。还有那些孩子们,虽然学习差一点,可是却很用心,很惹人喜欢的。我教他们唱歌,教他们写字,还把他们领到山林里采野果,抓松鼠,做游戏,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我爱他们,他们也离不了我,我觉得我不只是他们的教师,而且还是他们的朋友和兄长,我把一个教师和兄长所能奉献的爱都给了他们,我变成了他们的世界,他们也成了我的世界。”父亲慢慢回忆着,声音充满了感情。

“我常常奇怪,那时那么苦,可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也许,一个人在精神上幸福了,也就幸福了;也许,一个人要真正爱一种事业,那么所有荣誉、地位等便会显得微不足道。你现在也长大了,你有自己的人生观,我不强求你,但我总以为教师是一种高尚的职业,如果有下世,如果让我选择,我还是会当教师。”父亲热切地望着我,眼里饱含着激动的泪水。我默默地想了很久,然后,沉重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一点头,便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一个月后,我平静地走进了师院校门。再过了许多个月之后,我回到家乡的小学校,站在一个普通的教室外,含着眼泪听完父亲讲的那一节课。以后,我听说家乡的学校也开始评职称,全国中小学教师工资要普遍提高10%;再以后,我听说父亲第三次通过了民办教师转正考试,他的公办教师身份可能很快就要批下来了。尽管他多年前就是公办教师,尽管那个不公平的命运戏弄了他这么多年,让他为了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又苦苦奋斗了十几年,但他好像无怨无悔……

这一连串的好消息曾使我高兴得彻夜难眠,但我绝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像父亲那样含辛茹苦大半生的同行们,为了一个民族的未来和希望……

10.桑榆东隅

那时候,我就是用这篇现在看来有些幼稚而又虚伪的散文,参加了全国大学生的一个征文大赛,并且在把这篇散文寄走的第二天,又趁热打铁,满怀虔诚和豪情地给那时我们学院那个大名鼎鼎而我却从未谋面的中文系主任,写了一封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荐信,同时附上了这篇散文。

当然,写那封信时,我更多的还是受到了那时我刚读过的《李白传》中李白自荐故事的鼓励。一千年前那个同样渴求一朝成名、大展宏图的布衣书生李白,给他流浪地的长官韩朝宗写的那封千古传颂的《上韩荆州书》。在信中,李白和我一样豪情万丈地说“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雄心万丈(李白只是陇西的一个平民百姓,现在在楚、汉一带流落。十五岁就喜欢剑术,到处求见地方长官;三十岁时文章满腹,多次与公卿百官交谈。虽说身高不满七尺,但是却有与万夫争雄的豪气)”。我记得那天正好是周末,学校有舞会,文科教学楼上静悄悄的。夜里十点多,我犹犹豫豫地在楼下徘徊了老半天,终于像做贼一样偷偷摸上去,找到挂着中文系主任牌子的办公室,一横心把那封信从门缝塞了进去。

那时候学院的风气真好啊!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记起我们上体育课的那个下午中文系主任来找我时的情景。我记得那天阳光明媚,碧空万里,我们正在绿草如茵的足球场上练团体操,忽然从不远处的文科教学楼里悠悠走出瘦瘦高高两个人,直直地向我们队伍走来。走近了,停下来,有一个戴眼镜的长者用似乎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声音问:“哪一个是张黎煜同学?”

我迟疑了一下,喏喏地应道:“我就是。”

“就是你想转中文系?”那人接着问道。

包括体育老师在内,全班同学都吃惊地盯着平日里那个语不惊人、貌不出众的乡下来的孩子,觉得就像在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样荒诞不经。

仿佛被人当场戳穿了隐私,我更加局促紧张、无地自容,低声应道:“是。”

“好吧,那就这样吧。”那两个人留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车转身走了,飘逸的身影像古装戏里两条细长的水袖,长长地拖在草地上。

那两个人就是我的大恩人——我们学院中文系主任和校报的主编。

然而,第二天,我没有等来中文系通知转系的电话,倒是等来我们班主任和系主任的一顿臭骂。我们留校不久、年轻气盛的班主任骂我不务正业,投机取巧,专业知识学得一塌糊涂,歪门邪道倒是一套一套。据说当年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我们老气横秋的化学系主任,更是觉得我不把我们这个在学院里算是领军专业的化学系,和他这个资格最老的系主任放在眼里,他用中指的关节敲打着桌子,痛心疾首地训斥我说:“就是退一万步说,你真的想转专业,你也得先给化学系写申请,然后化学系根据具体情况,再通过教务处和中文系接洽。现在,你竟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地这样做,你置化学系于何地?置我这个系主任更于何地?所以,我劝你要彻底死了心,不要再想妄什么转系,系里不处分你,就是对你天大的开恩了!”

听完系主任的训话,我战战兢兢走出来,觉得自己真是读古书读晕了头,喝开水喝到了脑子里。

我已经万念俱灰死心塌地了,然而过了一个星期,中文系却给我打来电话说,教务处同意我转系了,让我先到化学系办相关手续。我胆战心惊、半信半疑地再次敲开化学系主任办公室的门,老头子依然心有不甘、怒气难消,可是竟没有再训斥,只是在我出门的时候,没有忍住又用中指关节敲打了几声桌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令人难以置信地顺利了。在去教务处和学生科履行了一些简单的手续后,我终于在学了一个半学期化学后,破天荒成了我们学院第一个完成文理科大逆转的传奇人物。

那一段时间,我的化学系和中文系的许多新、老同学,都曾经拼命地猜想我的背后到底有什么大背景,可是,直到许多年后我自己才知道,那时为了我的转系,我们中文系的主任曾经在校务会上以自己辞去系主任相搏。

那一年,对于我生气勃勃的家庭和我亲爱的父母来说,真是又一个好事接踵的年份啊!那一年,一直在外漂泊、音信皆无的大哥,竟然忽然给家里去了一封信,说是他在我曾祖父的弟子、我们苏乡村老李家李副军长的小儿子的帮助下,在兰州大学食堂找了份工作,放寒假的时候他就会回去,让家人放心。而我自己,在转了中文系不久,那篇满怀希望地寄出去的散文《父亲》,居然获了个二等奖,还被收入《中国当代大学生优秀作品析赏》一书。举办方甚至还邀请我在一个月后,去北京参加颁奖活动。

那些天,我这个刚从乡下出来、没见过大世面的毛头小伙子确实有些晕头转向了。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那天晚上,我又跑到了学校图书馆,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地给我父亲写了封报捷的长信。没想到,他老人家居然比我还兴奋,收到信的当天下午,就直接给我拍来一份电报,电报上文绉绉八个大字:吾儿初捷,父心大慰。

我要到北京去领奖了。

那是我曾祖父梦想了一生的地方,可惜他老人家至死也没有去过。据说那一年,众望所归的他老人家,阴历六月还没有尽,就满怀信心地和崞县城里他最要好的几个秀才,出发赴省城参加那一年的秋闱。临行前,他们到我们崞县文庙大成殿里向文昌帝君祷告了一番,同时,还计划好路过秀容城时要去拜谒金元时代大诗人元好问的野史亭,路过阳曲县时要去拜谒明清时的义士傅山的故里。

就像几年前参加代州的童试时一样,那一年他出发不久,我们家族就又开始生豆芽磨豆腐,满怀希望又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高中的捷报和送捷报的报子们惊天动地的铁炮。但是,两个月后,家人们等回来的不是一个乡试夺魁春风得意的举人老爷,而是一个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落难书生。据说,此后一整年,曾祖父几乎都躺在病榻上,神情恍惚,面如枯槁。

不过,那次乡试落魄,不是因为我曾祖父自己才力不足的原因,而是因为朝廷的原因。更可气的是,其中还有一个我们张姓的子弟在其中也没起什么好作用。据说,那个张姓子弟的祖宗和我们苏乡村老张家的始祖五百年前曾一起从洪洞县圪针沟走出去,后来我们这一枝流落到了山西崞县,他们那一枝流落到了河北南皮。那个张姓的子弟自己沾尽了科举考试的光,不仅少年解元,青年探花,而且还做过我们山西的巡抚,最后甚至做到了宰辅。

但那一年,他却和另一个只中过秀才的名字叫袁世凯的家伙一起推动废除了中国沿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的运动,使得一夜之间,成千上万像我曾祖父一样,梦想着靠一篇好文章“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闻”的中国旧式读书人的进身之路被彻底堵死了。

那小子的名字叫张之洞。那一年是公元1905年,旧历丙午年。

有些扯远了。还是让我回过头来讲一讲我自己去北京领奖的情况,以及那次领奖给我带来的我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像古戏里那样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

坐了整整一夜火车,我到了北京。

那个被我和我的父亲寄予无限厚望的颁奖典礼,原定在神圣的人民大会堂举行,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改在了四环外王致和臭豆腐厂附近一个很偏僻的宾馆。在那里,我和近百十个天南海北来的文学青年被半封闭着学习了三天,最后一天才盼到颁奖。然而,颁奖也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庄严隆重。只不过几个没听过名字的小人物,冠冕堂皇地讲了几句话,然后颁发了奖杯和获奖证书,只用了不到大半个上午。踏着稀稀拉拉的掌声从主席台抱着奖杯和证书走下来,我有一种大失所望的感觉。这与我梦想中的鲜花、掌声、闪光灯、红地毯、狂热的崇拜者追逐着请求签名的场面相差甚远啊!好在当天下午举办者组织我们坐在大巴车上匆匆忙忙地沿长安大街走了一圈,又在天安门广场停留了半个小时,使我觉得即使没有那个颁奖活动,这一趟京城之旅也算见了见世面,长了些见识。

那次让我和我父亲激动了好长时间的颁奖活动,就这样暗淡无光地结束了。为了省钱,我没有像许多文友那样在京师盘桓,连夜就坐上了返回的火车。

第二天下午,当火车又停靠在我们省城的火车站,随着潮水般的人群走出出站口时,望着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天空,我觉得我和我父亲,仿佛一千年前那个躺在大槐树下梦见自己当了南柯太守的痴子一样可笑。带着略有些失落的心情,提着简单的行装往外走。在陌生的人群中,无意中,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袭披肩长发,瘦瘦直直的身子,文文静静的脸。

第五章

11.文竹(上)

那不是外语系的文竹吗?直到看见她习惯性地用那一排洁白细碎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半仰着头微笑着向我走来的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许多年来一直孤单着的那个自己了。

我们互相挽着手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静静地走在城市的街上,我们没有说话,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也不想打破这种宁静的幸福。我们就这样一直走着,大约走了有三站路,或者五站路,当远远望见学校那座高大的淡黄色教学大楼时,她松开了一直紧挽着我的手臂。

“我知道你这两天回来,我每天都来火车站等你。”她说。她说话时不是望着我,而是静静地望着脚下的路。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听不出热烈的思恋,也听不出淡淡的哀怨。

“你一定很累了吧,回去洗把脸,休息休息,晚上我们在操场边见面吧。”又走了一截,快到了校门口了,她又说。说完,她似乎抬起头来,很温柔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快走了几步,和我保持了几米远的距离。

我静静地望着自己生命中第一个如此亲近的女性,回想着第一次和她的交往以及在那一个夜晚第一次拥抱她单单薄薄的身体、第一次亲吻她凉凉的小嘴唇的情景,忽然觉得自己心灵深处一根很脆弱的弦似乎被很温柔地拨了一下。我忽然特别想再拥抱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再亲吻一下她凉凉的小嘴唇。

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回想着我和她最初的相识。我想,那大约是天底下最平淡无奇的故事了。

那故事,其实就发生在那年那个最寒冷的冬天。那些日子,来自青藏高原的那场寒流席卷了整个华北地区,全中国的录音机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同时播放着那个碧眼黑发的华裔男歌星明澈而忧伤的歌曲:“如果我们俩,从来不曾相恋,泪水不会粘住我的眼。如果你的心,还有一线牵挂,不会让我孤独地留下。我不愿回顾,因为在记忆深处,思恋常刺痛我心灵……”

就在那个冬天快要尽时的那场春节联欢晚会上,我第一次认识了文竹。那场春节联欢晚会是由校团委举办的。那时,我作为化学系小有名气的才子和系“红叶”文学社崭露头角的新星,在那场晚会上,用我那一口家乡味很浓的所谓的普通话,第一次朗诵了我那首著名的《春天里,一千个爱情死去》。

那时正是全国仅靠一首诗歌再加一把吉他,就可以俘虏一大批少女的心的文学的黄金时代。

刚上场的时候,我还有点拘谨,但当朗诵到“风已经催促我启程/这是最后一个春天的黎明”的时候,我忽然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我感觉自己似乎不是用嗓子和嘴巴在朗诵,而好像是用整个生命在朗诵。我的朗诵获得了一阵空前的喝彩,但那喝彩与其说是为了那首诗本身,倒不如说更像是为了我那口家乡味很浓的普通话和那种忘我投入的境界。当然,那天朗诵完那首诗时我再没有流眼泪。但从那一刻起,我再一次沉浸在一种深深的忧伤之中不能自拔,直到舞会开始,欢快的舞曲响起来,我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

我就那样一直傻傻地坐在舞池边,失神地看大家跳舞。在舞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忽然,一个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女生邀请我去跳舞。

“对不起,我不会跳舞。”我窘迫地说。

“我也不太会,我们一起来学吧。”那个女生说。那个女生说一口很漂亮的普通话。

不知为什么,农村长大的我对普通话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别的好感,尤其对能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的女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因为想着心事,又因为有一点紧张,我和那个女生一直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与其说我们在跳舞,倒不如说我们在拉锯更贴切一点。

到舞会结束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记清那个女生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子,但记住了她在外语系(二)班,记住了她说着一口很漂亮的普通话。

那个女孩就是文竹,后来好多次在图书馆,在食堂,在周末学生会组织的联谊舞会上,我们相遇了,轻轻点一下头。

直到那个晚上在学校操场边那棵大柳树下,我第一次拥抱她亲吻她。

“在这之前,我爱过她吗?”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园的主干道上,幽幽地问自己。

“没有,我甚至连喜欢都没有喜欢过她。”我肯定地对自己说。

或许我们都太普通了,我们都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能让对方喜欢上自己的人。或许我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我自嘲地想。路过文科楼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去。不知为什么,这次颁奖活动似乎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自豪和喜悦,倒好像打碎了我先前的许多神圣的梦想和憧憬,此时此刻,我似乎特别害怕遇见熟识的同学,特别害怕大家询问北京颁奖的情况,更害怕大家讨论与雄伟的人民大会堂有关的话语。

好在宿舍没有一个人。我去水房里洗了把脸,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躺了一会儿,脑子乱乱的无法安静,我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经意间,我又望见了学校下午热闹而紧张的足球场。

我记得在去年那些个充满焦虑、充满等待的深秋,或者那些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的下午,我就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失神地、长久地望着窗户外或热火朝天或寂寞无人的足球场,我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经破窗而出,越过宽广的足球场和足球场边高高的围墙,飞向了那个长满了青稞和格桑花的神奇的高原。而此时此刻,时间仅仅过了不到一年,那个曾经那么真切、那么温暖的高原却已经变得那么模糊又那么遥不可及。

我再一次若有所失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无意识落在了足球场边那棵枝繁叶茂树干粗大的老柳树上。

文竹!我的心中忽然闪电般闪过那个瘦瘦弱弱、文文静静的身影和那个并不是特别令人怦然心动的名字。我觉得自己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再一次被很温柔地拨了一下。再次躺下来,把头枕在双手上,闭上眼睛,我似乎又看见了赴京领奖前那个平淡而又意味无尽的夜晚。

那是在即将赴京领奖的前一天。那时,整个中文系乃至半个学院都听到了这个消息,许多师生都称赞我们中文系主任慧眼识英才,师院校报上也发了一个简短的消息。我刚报到不久的中文系甚至还特批我5天假期并答应给我报销往返差旅费。那天晚上,怀抱着对新生活无限的憧憬,我踌躇满志地走进学校图书馆,无意间又遇见了外语系的她。

“恭喜你的大作获了奖,什么时候拜读拜读。”

那个女孩子等我坐下,似乎很随意地坐在我对面,然后对我说。我客气地谦虚了一番并道了谢,然后我们静静地看各自的书。那一天我仍然看我的《连环画报》,她似乎在读一本英文版的读物。

“晚上有空吗?我们到足球场边大柳树下聊聊吧。”

到学校图书馆准备关门的时候,她似乎又很随意地对我说。我一时没有反应过她的话来,呆了片刻,机械地点了点头。

那个平淡无奇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平淡得没有一丝兴奋,也没有一丝预感。我记得当我心不在焉地走到那棵大柳树下时,她已经在那了。那天,她似乎穿着一条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一件浅紫色的半袖T恤衫。当我向她走去的时候,她宁静地望着我,朦胧的月光照在她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很伤感很恬静的美。我们在相距一点五米的地方停下。我们的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长久地望着远方灯光明亮的教学楼或宿舍楼群,以及那些建筑顶上初秋深邃的夜空,长久地相对无言。

我和她是在约会吗?当我们的目光偶尔相遇的时候,我的心中在爱慕着对方吗?不,与其说我们是在约会,倒不如说我们是在聚会更确切一点。当我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在我的眼中与其说望到的是一个年轻的异性,倒不如说是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明天就要去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首先打破长久但似乎并不尴尬的沉默。

“明天中午的火车。”我说。

“你为什么那么向往那个遥远的高原呢?我是说你那首《春天里,一千个爱情在死亡》。”她似乎又很随意地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便什么也没有回答。她似乎并没有刻意等待我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走一走吧。”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沿着足球场外的跑道,并排着缓缓地走了起来。她和我离得很近,我似乎能嗅到她头上很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和她身上似有似无的淡淡的女孩子所特有的香草味。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夜里单独和一个女孩如此亲昵地散步,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地感受到一个年轻异性身体的存在。但这个女孩子不是我的恋人,甚至也谈不上我普通意义上的朋友。

绕着足球场跑道走了一圈,我们遭遇了灿若星辰、数也数不清的一对对热恋的情侣。似乎每走一步都会遇到一对。我们走投无路,最后只好又退回到最初出发的大柳树下。我们已经不再保持出发前那种相距一点五米彼此对望的姿态,我们并排站着,比散步时距离远一些,比最初见面时距离近一点。我们彼此仍然没有话语。一阵夜风拂过来,老柳树上万千条柳绦随风婆娑起舞,那声音就像下雨一样。而且,远方不知是谁又弹起了那把忧伤的吉他,曲子好像是《青草的河边》或者是《悲哀的西班牙》。

夜更深了一点,远处宿舍楼群的灯光在次第熄灭。在这样的时刻,一恍惚,人们仿佛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暮色四起的旷野上,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忧伤和失落的情绪。我就是在这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忧伤和失落中自然而然地拥抱了文竹,并且自然而然地亲吻了她凉凉的小嘴唇。她反抗了吗?没有。她回应了吗?也没有。

下晚自修课的铃响起来了。我觉得即使天国里的音乐也不过这么美妙动听。匆匆地冲下图书馆大楼,直奔足球场边的那棵大柳树。然而,当我跑到那儿的时候,我看见她已经在那儿了。还是那条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还是那件浅紫色的半袖T恤衫,还是那么静静地望着我,既没有深深的思恋也没有淡淡的哀怨。我依然在相距一点五米的地方停下来,我们相向而立。但这一次我们的目光却没有越过对方的肩膀,而是久久地停留在对方的脸上。就着朦胧的月光,我看见那张伤感、恬静、略有点苍白的脸,是那么生动又那么迷人,那个小巧而丰满的嘴唇此刻正微微张着,仿佛在微笑,又仿佛在表示惊讶。而那双沉静的大眼睛,一开始还直直地望着我,此刻目光却有点下垂,就像躲在树丛后面的略有点羞怯的月亮。

我们就这样长久而平静地望着对方。那是平静而充满情意的长长的一瞥,在这长长的一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苏醒、燃烧、沸腾。我觉得自己的心中似乎有一条多少年来一直沉睡着的大河正在缓缓醒来。那不是先前那条虚无缥缈的河,那是一条实实在在的河。那条河里流淌着一些急切的、汹涌的、实实在在的冲动和渴望,那些冲动和渴望充满了血肉的语言。此时此刻,我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心中那条正在醒来的河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我觉得自己特别渴望拥抱着点什么。我急切而绝望地凝望着眼前这个几天前还陌同路人的姑娘,惊奇地发现,此刻她正是我想急切拥抱的对象。我的手臂已经抬起来了,但双脚却像被两个胆怯的孩子牢牢抱着一样一动不能动。

“拿出那天的勇气来,你这个自卑、胆怯、老鼠一样的可恶的家伙!”我恶狠狠地在心里骂着自己。犹豫再三,我终于冲上前去把她抱在了怀里。我终于准确无误地吻住了她小巧的凉凉的嘴唇。而她小巧的嘴唇似乎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凉凉的,而是开始变得那么温柔、那么湿润又那么热烈。

啊,拥抱真好!接吻真好!不是吗?难道世界上,还有什么甜言蜜语比这种直截了当的身体语言更让人天旋地转,更让人心醉神迷!

12.文竹(下)

又一个爱情故事就这样展开了,展开得平淡无奇又不可思议。难道天下所有平凡的爱情故事不都是这样偶然、随意又不可思议地展开的吗?

那个秋天剩下的日子,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拥抱接吻中充实而匆忙地过去了。那个秋天剩下的日子,似乎比春天还要阳光明媚。而当那个冬天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的时候,我和我文弱而沉静的姑娘的爱情,也由慌乱而奇妙的初恋,走向了热烈而漫长的热恋。

每天中午在一个饭盆里搅饭,每天晚自习时坐在图书馆的同一张桌子边读书,每天晚自习后在足球场边的阴影里不知疲倦地拥抱、接吻,偶尔去市里的影剧院看一部刚刚上演的美国惊险或爱情大片。同天下所有读大学时谈恋爱的人们一样,我和我可爱的姑娘平淡无奇的爱情故事大致也是如此。

又一个初春的周末。太阳虽然不太强烈,但是已经有一点暖洋洋的味道,地上的草坪开始很不显眼地扎出一点嫩嫩的幼芽,而街道两旁的树梢上似乎也罩着一层似有似无的绿纱。空气是那么潮湿又那么清新,一切都呈现着一种生机勃勃、春光无限的景象。我和我热恋的女友手挽手走在学校附近的街道上,身上沐浴着初春的阳光,血液里仿佛欢快地流淌着暖融融的春水,天空是那么纯净蔚蓝,云朵是那么轻盈、悠闲,我们的心情也因此变得更加年轻、快乐和充满梦想。我们在学校前面的街道上走了一会,我提议去学校后墙外面看一看,那里有一条长满白杨树的水渠和一片广阔无边的田野。

我们沿着学校高高的围墙轻快地走着,就像漫步在十九世纪英国乡下古老而庞大的城堡外面。终于到了,我们手拉手停下来,愉快地望着学校高高的围墙里那棵我们无数次约会的大柳树的树顶,听着学校操场上偶尔传来的踢足球的同学们的呐喊,我们的心情充满新奇和兴奋。在水渠边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我们轻轻地相拥着坐下来,彼此捧着对方的脸深情地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便开始长久而缠绵的亲吻。这几乎是我们每次约会的必修课。倦了,她便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头,我们平静而幸福地望着脚下水渠里刚刚解冻的淙淙溪水,望着眼前腾着淡淡蒸气的潮湿的田野,望着田野尽头充满生气的村庄。

“给我讲一讲你童年时的事儿吧。”她说。

“给我唱一首歌吧。”她又说。

于是,我便给她讲一个农村孩子童年时所有的趣事和梦想,给她唱那些缠绵而忧伤的爱情歌曲。

“再唱一首歌吧。”她说。我为她唱了“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无限的痛苦埋在心窝里,我要轻轻地告诉你,不要将我忘记”。我又为她唱了“残雪消融,溪流淙淙,独木桥自横,嫩叶初上落叶松,北国之春,北国之春已来临。虽然我们内心已相爱,至今尚未吐真情,分手已经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宁……”我虽然不会讲普通话,但歌曲唱得很好。因为我能理解把握歌词所表达的每一种细微的感情,并且我每次都唱得那么投入,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用喉咙唱歌,而是像那一次朗诵诗歌一样在用整个生命深情地倾诉。听完我的歌,她静静地在我肩头靠了一会。

“嗨,我们都把自己心中认为对自己人生最重要最珍贵的事情写在手上,然后看看我们的心是否是相通的。谁也不许过多地思考,只能靠头脑中一闪而过的直觉,最多三秒钟,我看一看表,好,开始。”她突然很兴奋地对我说。尽管她时常显得那么沉静、那么忧郁,但与我相聚的大部分时候,她更多地显现出来的,却是像孩子一样的单纯和调皮。

放暑假的时候,我领着我热恋的女友回了一趟故乡。

那是一个黄草抽穗、凤仙开花、万物欣荣、霞光万丈的仲夏的黄昏。当我和我热恋的女友搭乘村里的小四轮出现在我们苏乡村铺满碎石的街道上的时候,我们苏乡村乘凉未归的婆姨媳妇、老少爷们瞪大眼睛,像观赏天外来客那样观赏我们。正杂在乘凉的人群中干着什么针线活的我的母亲,更是紧张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这是我们苏乡村老张家那个曾经备受族人轻看的张先生家,继那一年他的大儿子发表文章、二儿子考上大学,前几天他的民办教师终于转正了之后,又一个舒眉吐气、耀武扬威的节日。

“黎煜领回一个穿裙子、会说京侉子话的城里媳妇!城里媳妇是不要彩礼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张先生这次看来真的是时来运转了!”在村里人羡慕的目光和啧啧的恭维声中,我的父亲再次像老太爷那样红光满面,而我的母亲也再一次忙得脚不沾地、晕头转向。清晨的时候,我和我热恋的女友换上学校上体育课时穿的运动衣到村东洋槐花盛开的官道上跑步,而黄昏的时候,我们则踏着夕阳的余晖在销金熔铁的桃花河边散步。我们走到哪里,哪里便会投来新奇、羡慕的目光,而我们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似乎也都能成为那些天我们苏乡村婆姨媳妇们茶余饭后饶有兴趣的谈资。

五天四夜的时间,就这么神话般地过去了。那五天四夜的时光,让城里长大的我亲爱的姑娘文竹充满了兴奋和新奇,但同时也让我的父母再一次感受到家境的贫困和窘迫。他们甚至腾不出一间像样的房屋来安顿他们仙女一般的准儿媳妇。他们只好把她安顿在当年我大哥一直住着的那间因年代久远而破落陈旧的西厢房。而碍于我们苏乡村淳朴的民风和老张家严格的家教,每到晚上,我便只好回到父母躺着的土炕上,眼巴巴地同我热恋的女友隔墙相望。

也就是从我亲爱的女友离开我家返回城里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年过半百、满头银发的父亲,发誓即使砸锅卖铁也要建起一处高堂亮瓦的大瓦房院落来。

可是,两年后,高堂亮瓦的六间大瓦房真的建起来了,但城里长大的仙女一般的文竹却再也没有回去。那次成了我和我仙女般的女友平淡爱情故事里最后的、最灿烂的回光返照。那次也成了我们苏乡村老张家张先生家里,像《红楼梦》里元妃探亲时那样最后一段锦上添花、火中烹油的好时光。

校园里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不经意间,单调而丰富、漫长而匆忙的又一个年头就这样过去了。又一批新的大学生入学了,这一批天之骄子似乎比他们的学兄学姐更加开放,也更加会享受生活。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附近的城中村租一间房屋,像小夫妻那样柴米油盐地过起光景来了,而更有一些学艺术或学体育的漂亮健美的女孩子们开始去社会上傍大款。每到周末的时候,校门口都会莫名其妙地停泊着一些豪华气派的小轿车。而且,学校也顺应学生们的要求,大大方方地举办了一场“大学生与性”的辩论会。

社会确实是在日新月异、眼花缭乱地进步着,但我和我热恋的女友的爱情却似乎依然停留在亲吻、拥抱、最多和衣而卧这样的中产阶级阶段不能前进。

“或许爱比做爱更长久一些,或许遗憾比满足更长久一些吧。”常常,我自嘲地安慰自己。

13.让我沉下去吧

那年,我们已经大三,我的大学生涯也只剩下一年多一些了。那一年,虽然我和文竹的爱情依然没有更实质性的进步,但在她的督促和激励下,我的功课和文学创作倒是又取得了些长足的进步。

那时,每当我胸无大志地陶醉于迷人的爱情,嬉皮笑脸地对她说:“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让我就这样一直沉睡在你的温柔富贵乡里,永不醒来吧!”或者,当我因为在校报上又发表了一篇散文或一首小诗,沾沾自喜满足现状时,文竹总是督促我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担负了太多人的期望和债务,你一定不能懈怠,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一定会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生。”

我和文竹开玩笑说:“你不像是你自己喜欢的那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倒像是利禄熏心的宝姐姐啊!你和我相好是不是就是因为预见到我会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未来,跟着我将来一定会夫荣妻贵、封妻荫子呢?”

“我才不稀罕呢!再说,我哪有那个福分啊,我不过是和你一起打天下的那个难兄难弟,将来真正跟着你享福的还不知道会是哪个小姑娘呢?”文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每到那时,我们两个人总会无缘无故陷入沉默,心总会莫名其妙地忧伤起来。

现在想来,文竹不虚荣,不娇气,不小心眼,文竹真是那个时候少有的好女孩子啊!而在她的带动下,那两年我也真是争气,那时我们虽然也像别人那样昏天黑地地恋爱着,但每次期中、期末或者科目结业考试,我的成绩总是能名列前茅。而且,大三快结束那个学期,尽管始终没上了省里的几家大刊物,但我还是一口气在当年我大哥发表诗歌的我们地区的《清凉山》杂志上,发表了一组名字叫《永远的三月》的诗歌和一篇名字叫《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短篇小说。一位在我们地区文艺界很有名气的评论家甚至在我们地区日报的副刊上专门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称赞我的小说“是一首富有现代味的爱情抒情诗,纯真浪漫,执著忧郁……在作品中有对情节的描写,有对事件过程的叙述,有对人物心理的展现,甚至还有作者的抒情,这在传统小说创作中,必然要用几种语言方式去表达,但在作者的笔下,却打破了这些语言方式的界限,统统纳入一种语言体系中,真是一种语言的诱惑!作者还是一个年轻的在校学生,创作实践并不多,但却很快形成了自己的叙事特色,使他的创作产生了飞跃,这实在是令我们欣喜不已的。”

当然,我又飞快地把那些文章和评论寄给了我的父母,这次还包括了我远在兰州的大哥。我甚至还用那两篇文章的稿费——三十六元钱的大部分,为我父母、甚至还有我的充满家族荣誉感的叔祖父,各买了一件礼物。

我父亲这次倒是没有拍来电报,但回信的速度和电报也差不多快。而我一直最最在意的大哥的回信,却慢了好久。而且,大哥在信里除了几句兄弟间深情的回忆和问候,并没有太多地对我的成绩表示赞赏。大哥甚至还劝我说文学创作可以当作业余爱好修身养性,但千万不敢陷得太深。他在信中说“二弟,也许我不该这样劝你,但我们贫寒的家,我们可怜的父母确实再也经不起两个搞文学的儿子的折腾了。真正的文学远不如想象的那么时髦和荣耀,她给痴迷她的人更多的是一种常人难以承担的艰辛和苦难,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我是无法回头了,弟弟,你还是走一条稳妥一些的路子吧,哪怕只为了我们的父母”。

大哥的回信使我有些不以为然又愤愤不平。我质疑大哥是不是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甚至还怀疑他是否是在嫉妒我的成绩。但大哥随信附的一首新创作的诗歌,却让我生出无限愧疚。

让我沉下去吧,在这个时代

让我赤身裸体沉下去

从华丽的表面一直沉到污浊的河底

在这个时代,让我抓住些纸币

就像在一场秋风中

抓住枯萎易碎的落叶

报纸上的祖国啊,心底的祖国

我满怀的抱负啊,抱负的反面

让我仔细读一读

纸币上精美的图案

让图中的农民再回到丰收的田园

用镰刀去收割公社的高粱

让炼钢的工人再回到工厂

回到大跃进的年代……

让我沉下去吧,赤身裸体地沉下去

在时代污浊的底部

让我用一生的精力

去诠释劳动与赋税的关系

去测量贫困与富裕的距离……

这是大哥寄给我的那首名字叫《祖国》的组诗的一部分。

赴外地中学实习,撰写毕业论文,论文答辩,准备毕业考试……四年大学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在走程序似的进行这些事情的同时,校园里车水马龙像赶集一样热闹,好多同学都在忙着落实毕业后的工作单位。父母本事大、有背景的或者家里有钱的,便想着怎么改行分配到政府机关或者公检法一类吃香的部门,能力次一些的便想着留在省城的大中型企业,最差的也在想办法努力分配回自己地区或者县城里好一些的中学。我一开始还信心十足,以为凭借自己出类拔萃的才华,即使留不在省城的报社杂志社,回地区的报社或者《清凉山》杂志社还是有一定可能的。我再次故伎重施,天女散花似的给省城和我们地区好多家报社杂志社乃至政府部门投了才华横溢的自荐信,但这一次终于不再灵验。彻底丧失了信心以后,我便一个人呆坐在我们学校空空荡荡的图书馆里,打发着最后这段悠闲而寂寞的时光。

“这样也好,落个心底清静。”我自嘲地对自己说。

或许是从小受了母亲的影响,更多的时候,我情愿相信命运,我觉得一个人的命运就像天上的星星,当你一出生的时候,你一生的轨迹就已经注定了,后天努力只能改变你一时的运气,但永远改变不了你一生的命运。

“该死的屌朝天,不该死的活了一天又一天。”那些天,当等待最终的分配结果等待得心烦了的时候,我就常常想起家乡这句生动粗俗的话,并常常一个人站在足球场边的大柳树下恶狠狠地吼一嗓子。

文竹也已经有两天没有露面了。到第三天约会的时候,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这两天我去我伯伯家了,我伯伯有个同学在省教委,他答应帮一帮忙。”

文竹的伯伯是她父母所在的那个产煤的富裕市的副市长。听了文竹的话,我的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悲哀。我忽然意识到当放在大学校园这个背景的时候,我和她都是同样的大学生,而且我还算是一个优秀的大学生,因此我们是平等的,是门当户对的,而当放在社会这个大背景的时候,我们却有着天壤之别。自古以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门当户对的婚姻不一定幸福,但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却一定隐藏着必然的不幸。当然,门当户对包括精神上的门当户对和物质上的门当户对,大学时主要讲求的是精神,因为精神上是平等的,因此精神上我们是门当户对的。然而,社会上主要讲的是物质,因为物质上有天壤之别,因此物质上我们是门不当户不对的。

“我们不属于同一个阶层,或者说我们不属于同一个阶级呢。”我默默地想,同时我忽然清晰看到许久以来自己不敢面对的那个结局是那么一清二楚、一目了然。

“是的,分手是注定了的,但这并不是她的错,也不是这个社会的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这个世界的自然法则。”

一旦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中反而十分轻松又十分坦然。紧紧地把我心爱的姑娘搂在怀里,我在心里对她说:“不别自责,亲爱的姑娘,这不是你的错,我们毕竟都是一些普通的人,普通人身上有的弱点,我们都应该有,这没有什么可羞愧的。”

第六章

14.天凉好个秋

时间仿佛在原地转了一个大圈。四年前满头银发的父亲踏着破旧的自行车到小站送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整整四年后,站在小站孤零零的月台上静静等待着的依然是那个满头银发的父亲。所不同的是,大哥自杀了,他更衰老了,小站也更破落了。而我自己原先那些漫无边际的理想和梦想,也变得灰飞烟灭,无影无踪,只残留下一本小小的毕业证和一张单薄的派遣证,证明着那些个岁月以及那些个理想和梦想的曾经存在。

依然是那么一个初秋的黄昏,依然是那个土气而醒目的大旅行包。当满怀无边的失意和悲伤站在列车车门口,望着小站周围略显破败之色的初秋的庄稼和站台上翘首眺望的父亲的时候,我觉得命运似乎跟自己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如今这个玩笑结束了,自己也该回到出发前的地方了。

可是,父亲似乎对这一切并不太介意。当父亲一眼望见自己高高大大的儿子出现在列车车门口的时候,父亲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欣慰的笑容。父亲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施行包,麻利地绑在自行车的右侧面。

“回来也好,离家近,一切也好有个照应。”父亲一边绑一边说。

“其实教书也不错,听说人家国外教师比公务员的地位还要高呢。”父亲又说。

我没有接话,父亲就一直那么说着,仿佛父亲压根就没有准备让我接话似的。归去的时候父亲依然坚持要驮我,父亲说:“我能行,前几天我还能驮动两麻袋山药呢。”我硬是不让父亲驮,于是我们便推着自行车往回走。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点凉意,潮湿的空气滑过裸露的胳膊就像小时候游泳时泥鳅滑过脚下一样,浑身一阵发紧。天暗蓝暗蓝的,几颗不太明亮的星星在远处闪烁,时高时低的秋虫的嘶鸣从路两边模糊不清的庄稼地里传来,更衬托着乡村夜晚的空旷和宁静。我和父亲保持着不到一步的距离,默默地走着。我想起上高中时曾经有多少次往返在这条路上,那时我的心里尽管也有失意,也有挫折,但那时对于未来、对于远方还有足够的新奇和想象;我想起上大学时每到暑假和寒假的时候,我也往返在这条路上,那时尽管也有迷惘,也有失望,但那时还有所谓的事业和爱情,那时还有“天之骄子”的自负和虚荣,还有村里人羡慕、敬佩的目光。而今天,那些耀眼的光环忽然在一夜之间变成起不了山、发不了财的“孩儿王”和“教书匠”的称谓,我觉得自己的双腿似乎忽然变得越来越沉重起来,我觉得自己忽然十分害怕去面对那个自己从小生长着的村庄和那些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父老乡亲。

进村的时候,正是港台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热播的时候。平日热闹的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当街小卖部的灯光下打台球。我和父亲一前一后、默默地走进自家熟悉的小院。听到支自行车的声音,母亲和弟弟慌忙从灯光明亮的正屋里迎出来,母亲一边给我拍裤子上的土,一边心疼地说:“累坏了吧,快回屋擦把脸吃饭吧。”弟弟兴奋地和父亲一齐解绑在自行车上的行李。尽管我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永远地留在大城市,尽管我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成龙变虎,但只要回来了,哪怕沦落成了乞丐,我依然是他们最骄傲的儿子,他们依然是那么的欢喜。或许世界上只有父母对自己的儿女才能这么宽容、这么无怨、这么无私!

想着四年前刚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些个兴旺发达、喜气洋洋的日子,想着四年中父母满面春风、腰杆挺直地走在这个曾经歧视过他们的村庄的大街小巷上的情景,我觉得一直压抑在自己心中的那份绝望和愧疚此刻是那么强烈又是那么清晰。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家熟悉而亲切的土炕上,端起久违了的大海碗和高粱面鱼鱼,但我的心中没有一丝的喜悦和幸福。

看见我满脸失意地不说话,父母和弟弟也小心翼翼地互相对视着不敢接话,一顿团圆的饭吃得寡油没水、鸦雀无声,只听见很响的嘴巴吧唧声和筷子碰在碗上的响声。当终于无滋无味地喝完自己平日最喜欢喝的红薯稀粥后,我故作轻松地放下碗,努力装作语气平和地对父母说:“你们收拾吧,我累了,我先去西厢房睡觉了。”母亲听到我说的话,慌忙放下手中的碗,先过去开了灯,又给铺好了被子,放好了痰盂,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躺在破落而陈旧的西厢房那张木板搭的床铺上,望着墙围上贴着的花花绿绿的美女挂历和房顶篷上裱着的不知什么年代发黄的报纸,刚刚过去的那四年大学生涯片断以及文竹那张略有点苍白文静而忧伤的脸,又像幻灯片一样一幕一幕地闪过我的脑海。

“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想起那些天文竹惊慌地躲在我怀里凄苦地问我的情景,想起我们告别的那个早晨。那时,毕业分配方案已经公布,我被分回原籍县教育局等待重新分配,文竹留在了省城一所邮电中专。

我记得那天的天空很明朗,那天的阳光很耀眼,但走在明媚的阳光下,我们的心里却止不住热泪滂沱。我们默默地走在校园的马路上,走过美人蕉正盛开的校园小花池,走过淡黄色的文科楼,走过冷冷清清的图书馆大楼,走过校门口因学生放假而生意冷清的小卖部和小饭店,然后来到那个亲切而伤感的淡绿色6路公共汽车站牌下。她一直紧紧抱着我的胳膊,一直把头贴在我的肩上做梦般痴痴地不说一句话。

“听话,不要哭,想我的时候就给我写信。”远远望见汽车来了,我放下手中的提包,两只手抱着她的肩,对她说。她静静地点一点头,然后轻轻把头顶在我的胸膛上,我觉得她的身体像一株风雨中飘摇的孤单的文竹正瑟瑟发抖。我很想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但理智告诉我此时此刻必须加倍地克制和冷静。车来了,我轻轻松开她的手,提起放在旁边站台上的旅行包,一手轻轻地在她身上拍了拍。相反,她没有紧紧拉住我或者冲动地失声痛哭,她只是用那排晶莹而细碎的牙齿用力地咬着下嘴唇,深深地望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和绝望。

车启动了,透过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的车窗,我望见我亲爱的女友雕塑般呆呆地立在站牌旁,那么单薄柔弱,那么孤立无助。那一天,她依然穿着我第一次认识她时的那条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浅紫色的半袖T恤衫。

车转了一个弯,上了城市的主街道,残留在眼中的只剩下高耸的淡黄色文科教学楼那突出的顶子。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句《红楼梦》中探春远嫁时的诗句: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静静地流了下来,我没有擦它。就那样一任它肆无忌惮地流淌着。

一直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直到天快亮时,我才睡着。睡梦中我又梦见了大学校园,仿佛是刚下了晚自修课,又好像是在学校食堂里打饭,反正人声喧闹,十分混乱。一会儿,又仿佛是梦见自己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全家族的人和左邻右舍都来道喜,特别是七婶娘那夸张的笑声,像是深夜里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一样,让人毛骨悚然。而且,自己心里越讨厌那笑声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连绵不断。

我忽然醒来了。我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此时此刻确实有好多人正在我家院子里叽叽喳喳地说语,其中夹杂着七婶娘那猫头鹰嚎叫般的笑声。

“黎煜娃回来了?毕业挣大钱了吧,这回你们老两口可要跟着住大城市里享清福呢。”我听见有谁问。

“我们这命哪有那福气,谁知道能不能在城里留下呢。”我听见母亲说。我听见母亲说话时语气躲躲闪闪,明显得底气不足。

“黎煜娃那城里媳妇这次没有跟回来?毕业了也该办喜事了吧,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该抱胖孙子了。”我又听见谁问。

“城里学生娃娃们搞对象瞎玩呢,谁知道成了成不了,再说那姻缘都是天注定了的,哪是人能说了算的。”我又听见母亲说。

我听见母亲的语气更加躲躲闪闪,似乎有一种被逼到死角里的畏缩和绝望。一种被命运愚弄的怨愤和被自己虚幻的美好梦想的欺骗,以及被自己虚荣心恣意驱使的悲哀一起涌上心头,我有一种万念俱灰、破罐破摔的强烈的欲望。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马上冲出去向他们恶毒地大喊大叫一番的冲动。我将大声对他们喊:“老子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他妈回来了,老子又和你们一模一样甚至还不如你们,老子的什么城里媳妇也他妈拜拜了,老子命中注定该打一辈子光棍,张先生命中注定心强命不强,一辈子该受你们糟践、小瞧,这下你们称心如意了吧!这下你们欢心舞鼓了吧!你们还不他妈快滚蛋,快滚出去向全村全乡全县全省全国各族人民去报告这个特大喜讯!”

但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不是自己忍住的,而是父母从小灌输的忍辱负重、逆来顺受的思想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我狠狠地用被子把头蒙住,我感觉自己流泪了。但这眼泪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委屈,甚至也不是因为自己心中的痛苦,而是为了柔弱的母亲可怜的虚荣以及自己作为一个儿子的无奈和无能。

一直躺在被子里到吃中午饭时我才起来。到快吃完饭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的嘴张了好几次,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那文姑娘也分回她们老家了?你和文姑娘还好不好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我看见父亲和母亲都用求援似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很想恶狠狠地告诉他们别做什么好梦了,我们彻彻底底分手了,但话到嘴边还是低低地说:“她留省城里了,我们还好,我们慢慢再调一块吧。”说完,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红,为自己潜意识里还残存着的重返城里的欲望感到羞愧和悲哀。听了我的话,我看见父母狐疑地对视了一下,脸上似乎舒展出一点宽慰的笑容。

这笑容,再一次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和压力,我感到自己再次走进了自己亲手设计的一个新的圈套。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是谁在耳边说,爱你永不变……”那首《新白娘子传奇》如泣如诉的主题曲不知从谁家的电视里飘出来,我又默默地走出了自家的小院。走过斑驳的月光,走过铺满碎石的乡村小道,我又走到了那条千百年来流淌不息的桃花河边。

桃花河无语,桃花河带走多少美好的时光啊!坐在桃花河边村里妇女们洗衣服的青石板上,望着星光闪闪的河面,我幽幽地想。我想起八年前自己站在桃花河边想念那个在我们村唱过戏的女戏丫子时那种单纯而美好的忧伤;想起五年前自己站在桃花河边想念那个名字叫小花的高中女生时那种固执而绝望的忧伤;想起两年前暑假里送别那个名字叫文竹的姑娘时站在桃花河边那种甜蜜而充实的忧伤。那是三种不同类型的忧伤,但那又都是同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忧伤,那都是一些美好的忧伤。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像远处群山的剪影那样暗淡、渺茫而又沉重的未来,面对着像破碎的瓶子一样再也难以收拾的心境,涌动在心底的那种无可名状的复杂的感情还能叫忧伤吗?或许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却到天凉好个秋”了。

是好个秋还是好个球?!

第七章

15.白草口乡中学

“我去县教育局报到去吧。”我对父母说。

“以前有一个和我一块教过书的同事,据说现在当了教育局副局长,是不是我和你去找找他分配一个好点的学校,比如县城的中学什么的?”父亲说。

“不用找了,教书在哪儿不是个教。”我说。

我骑车去了县城。县教育局在政府办三楼。因为无所求,所以也无所惧。推开县教育局办公室的门,我看见里面有许多人,许多满脸赔笑的家长和像我一样等待分配的学生,他们正围在两张对放着的办公桌边小心翼翼地等待判决。而那些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公事公办的小小官吏们,则漫不经心地从散乱地扔在桌子上的不同品牌的香烟中找出一颗好些的抽上,然后道貌岸然地说:“要以大局为重,服从组织的分配,最艰苦的地方也是最锻炼人的地方嘛!”我看见许多家长凝固在脸上的笑容比哭相还要难看,还要滑稽,忽然很庆幸没有让父亲陪我一起来。等到报到的人少了,我把派遣证交了过去。那个小小官吏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然后拿出一个登记本机械地翻动了起来。

“张黎煜,对吧,白草口乡中学,十天内报到。”找到了,他对我说。

“当然,本科毕业生到偏僻的乡中学是有点委屈,可是……”合上登记本,他开始开具新的派遣证。开好了,一边撕一边又对我说。

“我没有意见,分到哪儿都行。”没有等他讲“可是”后面堂而皇之的理由,我便回敬他说。那个小小官吏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嘲讽地冲他笑了笑。

从县教育局出来,望着县城街道上忙忙碌碌的小市民和老农民们,我的心里忽然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恶狠狠的快意。骑车从县城回到家里时,已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但全家人都没有吃饭,都在耐心地等着我。见我进了院子在小枣树下支车子,父母赶紧迎出来。

“报到了吗?分到哪儿啦?”父亲迫不及待地问。

“白草口乡中学。”我淡淡地说。

“白草口乡中学?”父亲似乎不相信似的重复了一遍。

“不行,看来我还得去一趟。”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接父亲的话。

我又回到了的西厢房,尽管没有睡意,我还是躺在了床上。一会儿我听见母亲洗碗筷的声音,又听见父亲似乎和母亲商量什么。

“下午我去地里摘一些新鲜豆角,你把那个大提包准备准备,我明天一早就去,看来不去不行啦。”父亲说。我想父亲一定不死心,一定是要去高攀那个当什么副局长的往日的同事。我很想出去阻拦父亲,但想一想阻拦不阻拦也无所谓,父亲想尽心就让他尽去吧。

第二天父亲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但到吃中午饭的时候父亲却灰头灰脑地回来了。母亲见父亲的神情,惊慌不安地问:“咋啦,人家不认你啦?”父亲张了半天嘴,最后低低地说:“哪能呢,人家最近去外地开会了,听说再过半个月才能回来。”父亲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母亲帮着解下驮在自行车后面的那一大提包东西。母亲也叹了口气说:“唉,这可该怎么办呢?老天爷咋这么不公道呢。”

那顿饭又吃得心事重重、冷冷清清,吃完饭我又去西厢房睡觉。但躺在床上我却再一次流下了苦涩的泪水,为了我万事不好求人、就连当年自己平反都不愿去求人的父亲为了子女无可奈何的奔波。

我在心里默默下了决心,第二天就去白草口乡中学去报到,免得父亲不死心再去四处磕头。

白草口乡位于县城西北恒山山系草垛山下,乡政府所在地白草口村正北八公里处,便是天下闻名的雁门雄关。雁门关关口两侧山高势险,传说往来大雁都难以飞越,只有关口是其通道,故名雁门关。雁门关与宁武关、偏头关合称“三关”,为古代重要军事要塞,北宋杨家将曾在这里镇守三关。我曾祖父当年《雁门赋》里引用的东汉发明地动仪的科学家兼诗人张衡的“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指的就是这里。

蹬着自行车整整跑了两个小时,又推着自行车顺着上坡山路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远远望见一座远古废弃的烽火台下那个并不算太大的村庄。村口有一眼水势很旺的泉眼,许多妇女正围在泉水旁洗菜。我扶着自行车向她们打听乡中学所在的地方,妇女们都停下手来好奇地打量着我,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准备走了,才有一个胆子大点的妇女给我指了指路。道了谢走出很远了,忽然听见后面爆发出一阵很欢快的笑声,我回过头,看见妇女们正一边洗菜一边朝我走去的方向张望。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一些开朗起来。

推着自行车,沿着青石板铺得别有一番情趣的街道,走过这个充满远古气息的小小山村,远远就望见村南边有一座白色的二层楼建筑鹤立鸡群般耸立在周围灰色的石砌窑洞之中,我想,那不是乡政府一定就是学校了。过去一看,果然大门口水泥柱子上挂着“白草口乡中学校”的牌子,旁边还有一个铜牌匾,好像写着省交通厅资助建设希望学校之类的文字。

“你要找谁呢?”校门半开着,因为是放假期间,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推车进去找了半天,找不到一间开着门的房间,转过身正准备走了,忽然从楼上传来一个本地口音很重的声音问道。我回过头,看到二楼过道上站着一个衣着虽然很普通但气质上好像有点领导味道的人。

“我是新分配来的教师,来报到的。”我对他说。

“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叫张黎煜吧,前几天教育局打电话说你十天内报到,这几天我一直在等着你呢,可把你给等来了。”那人脸上马上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惊喜,他一边很快地从楼上往下走,一边很热情地说。那个人下了楼往过走的同时,远远地伸出手来,就像当年尼克松访华时一下飞机舷梯远远就向周总理伸出手那样。等到握住我的手了,就很用力地摇晃着。

“噢,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这个学校的校长,姓郭,以后叫我老郭行了。”寒暄了几句,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人笑一笑对我说。那人自我介绍时语气依然十分谦和,但我却隐隐约约听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威严。

“咱们学校建校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分配来过本科大学生,你是破天荒第一个,那天接到县教育局电话,我们大家都兴奋了好几天,这下好了,你来了好好发挥你的才能,努力使咱们学校的教学质量上一个新台阶。”跟着郭校长进了教学楼二楼的校长办公室,递上派遣证算是报了到。郭校长给我大致介绍了一下学校的基本情况,然后又充满热情、充满希望地对我说。听了郭校长寄希望于我努力使学校的教学质量上一个新台阶的梦想,心里觉得很可笑也很滑稽,但看到这个地方虽然这么偏僻,校长却这么看重我,这么热情地待我,心情比刚才进村时似乎更开朗了一些。告别的时候,郭校长一再挽留我吃过午饭再走,我客气地谢绝了。郭校长把我送到校门口,再一次说了一些诚挚的话语,然后提醒我切记9月1日开学,提前两天到学校报到。我点了点头,准备上路。

起了点小风,很柔和很清爽,像是女孩子纤长的手轻轻地拂过,我习惯地把那满头潇洒的长发朝后甩了甩,跨上了自行车。或许因为回家是下坡路,或许和心情愉快也有一定关系,一路上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甚至还吹响了口哨。坡地上紫色的苜蓿地和金灿灿的葵花地像一幅幅色彩艳丽的水粉画欢快地从眼前掠过,偶尔还飘过一片片云朵般的羊群。一支箭从山上冲下来。我尽情地享受着飞驰的速度和被人重视所带来的惬意心情,脑海里忽然闪过“一支箭”这句家乡人用来形容速度的方言。我觉得此时此刻,似乎中国所有的汉语词汇中没有一个词比它更形象、更生动、更贴切、更令人无比快意。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父母正急得在院子里团团乱转,见到我忽然从天而降般出现在眼前,又见我满脸的阳光灿烂,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车子还没支好就嚷着肚子快饿死了,母亲梦醒般赶快去厨房给我热饭。那顿饭我整整吃了两海碗,那顿饭似乎是我回家以来吃得最舒畅也最多的一次。

“白草口乡教书就白草口乡吧,好歹也是吃公家饭的人,种地的老百姓难道就不活了?”看到儿子心情畅快狼吞虎咽地吃饭,父母似乎一下子就承认并接受了这个现实。

吃过饭又躺在西厢房的床上,身子上的骨头似乎快要散架,但心情比几天前畅快了许多。

“人类中最伟大者和最优秀者,皆孕育于贫困这所学校中。这是催人奋发的学校,是唯一能出伟人和天才的学校。”我想起上大学时读过的这句不知谁说过的话,又想起安徒生、高尔基等世界上一切饱尝艰辛之后创建伟业的穷孩子、苦孩子的故事,心中似乎充满了一种崭新的力量。那些仿佛已经死去很久了的理想和梦想,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复活。

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我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胡乱地找了一张纸写下这些激励过多少仁人志士的豪言壮语。

我觉得那种久违了的创作冲动又开始撞击我这些天疲惫不堪、麻木不仁的心灵,我的死寂的血液里似乎又充满了那种亲切而又陌生的激情和骚动。

16.走出你们的法规

我愉快地走上大路

我健康,我自由

整个世界展开在我面前

漫长的黄土道引到

我想去的地方

地球,有了它就够了

我不要求星星们和我接近

我知道他们所在的位置

很适宜/我知道他们能够满足

属于他们的一切

走呀,带着力量、自由

大地、暴风雨

健康、勇敢、快乐、自尊、好奇

走呀,从一切法规中走出来

从你们的法规中

啊,你们这些盲目的

和没有灵魂的神父哟。

心中有无数的语言、激情和念头在盲目地左右冲撞,但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那些天,我心情狂乱地倒腾出大学四年中购置的所有世界名著,一本一本地翻腾了一遍,依然理不出头绪。再翻腾一遍,忽然一行诗句像蝎子一样狠狠地甩起尾巴蜇了我一下,使我感觉到一种痛彻肺腑的痛楚和痛快。那行充满反叛的诗句像茫茫黑夜中耀眼的北斗,指明了我前进的方向,也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那行诗句就是“走呀,从一切法规中走出来/从你们的法规中”。那行诗句来自于美国诗人惠特曼的《大路歌》。

不知是谁说过,中国式的读书人只能回环于自立志、自努力、自责怨、自鼓励、自得、自欺……一切都是“自”之中,尤其是当走不通时。确实,仿佛阴郁很久的天空在一瞬间豁然开朗,那些天,每天坐在自家院子里那棵果实累累的小枣树下,我又满怀激情地重操自己以前的旧业,开始了自己文学创作生涯中第一部中篇小说《走出你们的法规》的创作。年青浪荡、晚景凄凉的二爷,投河自尽的大哥,纯洁而浪漫的卉卉,善良而柔弱的槐姐,刚烈的爹和胆怯的娘。所有的人物在我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所有的情节都围绕走出你们的法规顺利地展开。沉浸在无比狂热的创作激情之中,我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劳动是如此的美丽和幸福。

“真想褪下那身绳索,轻轻松松地活下去,可是……我恨自己骚动不安的无能,我恨父母无止无尽、无处不在的爱。我认为,这每一缕爱,都是缚我的一根大绳,为这爱,顾前顾后,许多事我想做却不能做。它使我时时觉得,我不是我自己的。没有这爱,我自由一人,奋然前行,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想辜负某人,对不起某人,令某人伤心。但我无法拒绝这爱,这爱注定要捆我一辈子,然后我再捆人。”

“爱是大绳,期待是大绳,得到的一切不想再失去的,都是大绳。一无所有才是痛快酣畅的人生。可是我别无选择,我只有眼睁睁地看自己在别人的绳中老死。我的路,在这个世界有我之前早已注定,那条路满是寂寞,满是艰辛,满是痛苦和不甘心的挣扎。多想让自己的灵魂像小鸟般在明朗的天空乱飞……”

坐在阳光斑驳的小枣树下,看着父母忙碌而脚步轻柔地从眼前走过,思考着人类永恒的爱这把美丽而锋利的双刃剑的功过是非,我沉重地写下这段文字。我忽然觉得这段文字对父母无私高尚伟大的爱似乎是一种亵渎,心中涌起一丝愧疚和不安,但我还是狠了狠心写了下去。

午饭后下起了雷阵雨。起初雷声很大,雨势很猛,院子里马上积起了一汪一汪的水坑,但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雨就停了。又过了很小一会儿,雨过天晴,那轮很大很耀眼的太阳竟然灿烂无比地出现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把院子里雨水洗过的西红柿苗、黄瓜藤和小枣树的树叶映照得光彩夺目、娇嫩动人。我静静地坐在西厢房的床上,心情畅快而又有点惆怅地望着院子里在太阳照射下像金子一样闪光的一个个水坑,隐约预感到这个下午似乎应该有一点什么事情发生。

那个下午我破例不想写作。我就那样一直静静地坐在那儿无意识地等待着。我不知道会有什么降临,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我就那样一直固执地等待着。一会儿母亲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把暖壶拿走去灌开水。见我坐在那儿发呆,母亲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一会儿父亲也进来了,父亲靠着放在地下的老式大立柜边抽了一会烟,父亲很关切地说:“大块的文章写不下去,就写点小豆腐块,干什么事都要从长计议,一步一步慢慢来。”应着父亲的话,我们父子俩一时又陷入了沉默。父亲立在那儿又抽了一会儿烟,然后静静地退了出去。

屋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还有父亲留下的亲切而呛人的小兰花烟味。我依然静静地坐在窗口等待着,我固执地认为这个下午应该有什么事情会降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大队喇叭里又响起了像四年前那个暑假那样令人惊魂不定的呐喊:“张黎煜,张黎煜,到大队取信来,大队有你的一封信。”我和父母几乎同时抢到院子里来。静静地站在那儿听了会儿,直到那个声音停止了,大家才回过神来。我看见父母的脸上一脸的茫然失措,就像四年前听到我被大学录取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心情复杂地走过雨水洗过后焕然一新的村庄的街道。我相信,一定是那个叫文竹的我亲爱的前女友寄来的。我的眼前又痛苦地显现出那个高高挑挑、瘦瘦弱弱像文竹一样文静而优雅的女孩的形象来。从毕业分手到现在,我们已经快有二十天没有联系过了。

到大队部接过信一看,信封上果然是那一串清秀而飘逸的字迹。从分手到现在,虽然时间才过了短短二十天,但接过那封信我却有一种恍如隔世、悲喜交加的感觉。

“谁写来的信呢?”走进自家小院,我看见父母远远就迎了出来。母亲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

“是文竹写来的。”我淡淡地说。

我看见母亲和父亲对望了一下,脸上渐渐地舒展开一丝不易觉察的会心的微笑来。

“枕边泪共阶前雨,隔着窗儿滴到明。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躺在西厢房的床上,读着前女友寄来的无限思念和牵挂,我眼里再一次淌出了伤感的泪水。一恍惚,我仿佛又看到我们相恋的种种幕幕、点点滴滴。

“第一行必须空着,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称呼你阿煜好吗?还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个早晨吗?我把你送上公交车,望着你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觉得整个世界似乎一下变得空空荡荡,我的心也死了。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返回校园,走过我们共同读书的图书馆,走过我们无数次漫步的大足球场,走过那棵见证过我们浪漫爱情的大柳树,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是否真正地在这儿生活学习过,我们是否真的曾在这儿相识相恋。记得有一次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有些害怕你,你听后很不开心。你知道吗?那种害怕是因为爱而害怕。我害怕对视你的眼睛,我害怕凝听你的脚步,我甚至害怕听到你的声音,那种令人心悸的害怕是多么幸福又多么快乐!如今那种幸福和快乐随着大学生涯的结束永远地过去了,今生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幸福和快乐!阿煜,能来信谈一谈你那儿的情况吗?有一首歌儿唱到:山里的花儿开,远远地你回来,是你的声音依旧,牵着我的手儿走。什么时候你也能从那儿远远地回来,回到我的身边,让我永远做你幸福的小女孩呢?”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躺在西厢房的床上,自嘲地问自己,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心中又充满了一种倾诉的欲望。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纸和笔,再次忘情地写起来。我不是给文竹回信,而是继续创作我的《走出你们的法规》。那一夜,我写的是自己和文竹的故事。

最后撞线的时刻终于到了。晚饭时,我甚至让母亲炒了两个菜,又让父亲拿了一瓶酒。新的希望在心中燃烧,我们父子二人心情很不错地对饮了几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把你分配到偏远的地方,说不定还是好事情呢,人只要心不死,一切都还能从头再来。”父亲说。

“贵人多磨难哩,小时候一个算命的说,你长大了过江过海,见信不见人,听说那算命的算得很准,好多事情都应验了呢。”母亲也说。

父母的话语尽管不像小时候那样让人如闻天命、深信不疑,但这些美好而淳朴的话语还是让我深感温馨和激励,并且凭空增添了无限的力量。

吃过晚饭,坐在明亮的西厢房的灯下,我静静地面对着田野一样广阔无垠的稿纸,耐心地等待着涨潮的时刻。酒精的作用正在一点一点地发挥,无数的语句和意念像浪花一样接踵而来。拿起笔,我知道那个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

“我很想哭,却禁不住仰天大笑。

“然而,在我眼前展开的却是春天的原野,刚刚泛青的野草吐出鹅黄的茎,湿润的河岸,淙淙的流水,音乐般流动的云朵荡来荡去,那条小路可以通向树丛中宁静的村庄,而那条大路一直往前走,则可以到达一个刚刚兴建的城市。往日的一切,就像一张陈旧的布景,永远被推到幕后了,而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光明和希望的世界。

“走出你们的法规。勇敢的坐着,唱献给生的歌!”

我写完最后一个感叹号,把笔扔掉,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比赛,浑身泄了气一般没有半点劲。绵绵地倒下来,头脑中一片空白。就这样不知躺了多久,我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稠似一阵的鸡鸣,无意识地睁开眼,看见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了麻麻的亮光,我想起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时那句著名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的话,我想我这大约是“夜晚从早晨开始”吧。我干脆没脱衣服,倒头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母亲已经悄悄地把饭热了两遍,看到我睡眼蒙眬地从西厢房出来,母亲赶快第三次把饭热上,然后又忙着去帮我叠被子,收拾房间。食欲不振地吃着饭,我想,无论长到多大,在母亲眼里,自己永远是一个需要悉心照料的孩子。世界上大约也只有母亲一个人能够这样无怨无悔、无所索求、无需回报地爱护我一生。

第八章

18.乡村教师

报到的那天,我破例起了个大早,吃过母亲半夜就起来为我准备的丰盛的早饭,告别了依依不舍的父母亲和妹妹、弟弟,独自踏上了奔向新生活的征程。半路,我绕道到崞镇邮电所把我的中篇处女作挂号邮走。从邮电所出来,望着小镇上开始复苏的街巷和小镇东边喷薄而出的太阳,我默默地想:又一个新的希望放飞了,同时,又一种新的生活展开了,尽管这一种新的生活还不是十分理想。

“我名叫张黎煜,昨天,我还和你们一样是一名学生,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常言道:严师出高徒,可我却不想成为让你们惧怕的严师,我只想成为你们的兄长兼朋友,我只想让你们明白,你们今天的刻苦学习,只是为了你们自己明天的出路。下面我点一下名,点到谁,请谁站起来喊一声到。”我一报到就被任命为初三(乙)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披着一头艺术家般潇洒的长发,穿着那年夏天我亲爱的前女友送的淡粉格T恤衫,吊儿郎当地站在初三(乙)班的讲台上,我发现讲台下六十多双好奇而又兴奋的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我。我友好地冲大家笑了笑,然后向大家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发表完自己的就职演说,拿起早上郭校长郑重地交给我的花名册,略微停顿了一下,等待着同学们热烈的掌声。那是我从许多电影或电视剧中经常看到的镜头。但讲台下面却毫无反应,只是同学们似乎比刚才更安静专注了,而且眼睛里除了好奇和兴奋似乎又增加了一份崇拜。我的虚荣心略微得到了一丝满足。我翻开花名册开始点名。每点到一个名字,就会有一个稚气未褪的孩子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略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我喊“到”。“整整三十二个男同学和三十个女同学。整整一个男步兵排和女通讯排的兵力。从今后我就是他们的长官,我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我的喜怒哀乐将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我略有些调侃地想道。我觉得自己的心中涌起一种类似自豪一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新的职业和讲台下的那些弟弟妹妹般的学生。

那天光发表就职演讲和点名就占去了大半节课。快下课时,我给大家布置了一道作文题《初三(乙)班新来的班主任》。与其说是为了考察学生们的作文能力,倒不如说我是为了检阅一下自己在学生们心目中的第一印象。

那天下课后刚回到语文教研室不久,郭校长就紧跟着走了进去。面对着许多老师,郭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到底是本科大学生,出手就是不凡,年轻人,好好干吧,前途不可限量哩。”郭校长的表扬虽然使我脸上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却充满了被人承认、被人肯定的自豪和满足。从教研室走出来,站在二楼过廊上,望着远处草垛山上被阳光涂抹得金光灿灿的内长城蜿蜒起伏的雄姿,我觉得自己的心中似乎有一种什么似曾相识的感觉被不易觉察地唤起。

学生们的作文很快就被收齐了。那些天,不上课的时候静静地坐在教研室,批改着学生们题目为《初三(乙)班新来的班主任》的作文,我会时常不自觉地笑出声来。我觉得批改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们的作文,就好像在观看一面面哈哈镜里照出的自己被夸张的形象。那些用充满崇拜和充满喜悦的心情诉说自己怎么庆幸拥有一位博学多才、和蔼可亲的班主任的作文,特别令我心情舒畅,而那些语气平淡、感情冷漠的作文则令我掩饰不住地心生不快。由此,我失望地想到人的天性中那种喜谀而恶直的劣根性是多么深刻而又多么普遍,即使自以为愤世嫉俗的自己也不能幸免。

“我们新来的班主任把课本往讲桌上一放,双手叉腰,两脚分开,仿佛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作文本批改得只剩下三五本的时候,我忽然读到这篇令人忍俊不禁的文字。我大笑着把那一段文字用红笔勾线,在旁边批注道:“我是否成了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杨二嫂?”读完这段再往下看,我读到:“我们的老师长发飘飘,虽然算不上浓眉大眼,但绝不是贼眉鼠眼,虽然算不上声音洪亮,但绝不是哑喉咙破嗓。”我再一次大笑着用红笔把那段文字勾线,调侃地批注到:“你这是夸老师呢还是在损老师?”我心情愉快地批改完这篇作文,翻开作文本封皮看一看,王小桃。我隐约记起那是个腼腼腆腆胆胆怯怯寡言少语的女学生。我想象着她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地写这篇作文时的情景,再次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那节作文讲评课气氛活跃、笑声不断,致使许多上课和不上课的老师以为出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站在我教室外的窗户上朝里面张望。

头一个月就这么很快地过去了。最初的新奇、兴奋和热情正在逐渐减退,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接踵而来。首先是早晨起床问题。学生们每天早上六点半就要上早自学,不管其他科目老师如何,班主任必须六点半起床点名、巡视,这是习惯于迟睡晚起的我所无法做到的。其次是每个教师不管你课讲得好坏,你的备课本必须认认真真按部就班,这也是喜欢天马行空不喜欢照本宣读的我所无法忍受的。最后是关于老师的仪表。学校规定女老师不准浓妆艳抹、奇装异服,男老师不准留小胡子、蓄长头发,这更是标新立异、酷爱自由的我所无法忍受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面对一条条冷酷无情的清规戒律,新来乍到、势单力薄的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但我在暗中积蓄力量,同时也在急切地寻找着自己的同盟。

同盟军很快就找到了。他是去年刚从师范分配来的初二(甲)班班主任刘老师,他也因为势单力薄,去年在这里整整忍了一年鸟气。尽管他身上的锐气经过一年的打磨已经所剩无几,但剩下的如果发挥好对付个把学校领导仍是绰绰有余。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到这个学期过了一半快进行期中考试的时候,我们的小团体里已经集合了五个人,而且全是年轻人,全是院校毕业生,全是学校的骨干和精英。

上课的时候,我们也认真地讲课,上自习的时候,也认真地批改作业、辅导学生,但业余时间和星期天,我们打篮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或者去周围的村庄里看电影、看戏,闲转悠。要么,我们就去爬周围的大山或沿着古长城残缺的土垣一直走到雁门关那边甚至金沙滩那边。每天下午活动时间,白草口村那些好奇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就拿着针线活或者正在编织的毛衣,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上看新分来的长头发大学生和他年轻的同事们打篮球。间或,她们身后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或者一只狗、一只羊也跟进来,学校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朝气和活力。

郭校长对这样的局面很不满意,但他自己不出面,他让分管教务的副校长和教导主任几次从旁边劝说,但因为找不到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又因为我们旁征博引、能言善辩、歪理层出不穷,因此收效甚微。

“常言道秋后算总账,等期中考试结果下来,咱们再做决定吧。”眼看期中考试快到了,郭校长对几个校领导说。期中考试考了整整两天,又判了三天卷子,等考试结果出来了一统计,我们几个老师所带的课目成绩都不错,甚至平日不写教案讲课扔开课本的我所代班的语文成绩,比每天认真写教案,一有空余时间就补课的王老师所带的初三(甲)班的平均分数高出2.6分。考试成绩就是学校的硬指标,再说郭校长又是那种很开通又很喜欢有才华的青年人的人,因而从此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校对我不认真写教案不早起床留长头发的事也不再深究。如果有哪个老师与我攀比,郭校长就说:“要是你也是本科大学生,你一教书就带初三年级还能考出好成绩,那么你也可以像张老师那样。”有几个老师碰过壁后,大家便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也渐渐成了学校可以小有外交豁免权的另类人物。

毛主席教导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其乐无穷。渐渐失去了斗争的目标和目的,而且天气渐渐转冷,每天下午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到学校操场上看打篮球了,而且国庆节期间我们“五人小组”中又有两个成员可耻地当了叛徒结了婚,日子开始变得平淡无奇、少精没神起来。万般无奈之下,业余时间我又钻进那些世界名著,又铺开那些像荒地一样长满杂草的稿纸。

“教书这营生,铁了心准备干一辈子的人不少,可我不是。”这是那天晚自习放学后,我写的一篇散文的第一句。“像我这样任何爱慕虚荣的人,任何不甘寂寞的人,任何喜欢刺激、喜欢反叛的人,都干不了教书这营生。”这是我接下去写的句子。那天晚上一直写到十二点多,写完这篇文章,我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准备像父亲那样死心塌地地教一辈子书。写完这篇散文不久,抽了一个星期天,我回了一趟家,顺便又到崞镇邮电所把稿子寄走。

“宅基地也批下来了,这几天买了些砖和石头,开了春咱就可以盖新房了。”回到分别了两个多月的家,我惊讶地发现,自家院子里堆满了砖块和石头。见我回来,父母惊喜地迎出来。父亲自豪地对我说。

“我和你爸算计着明年秋天的时候房子就能盖好了,到时候院子里栽上桃树、杏树、梨果树、葡萄树,再种上蔬菜和花草,将来你爸爸退休了一手拉着孙子一手拉着外甥,也该享享清福了。”母亲也兴奋地说。

“明年秋天文姑娘再回来的时候,就不用再住那间破西厢房了。”接着,母亲又补充说。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却酸涩酸涩的。默默地想,明年文姑娘还会来么?这辈子文姑娘还会来住我父亲似乎专门为她盖得新房子吗?

“再过几天赶到上冻前就要挖好根基了,帮忙的人都找好了,也不用你操心,你安心地教你的课吧,又是毕业班,一定要用心教,不要耽误了娃娃们的前途。”在家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吃午饭时父亲关切的对我说,我胡乱地应着。

吃过午饭,我骑着自行车上了路。一路上,我果然没有想自家房子该怎么盖的事。也难怪,从小到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一切事都有父母操劳着,虽然家境很不富裕,但我从来没有像我父亲那样吃过什么大苦,受过什么大罪。

19.那时的文学圣殿

又是一个寂寞的黄昏。太阳正缓缓地滑到了草垛山的后面,夕阳的余晖从山顶四周射出来,仿佛草垛山后燃起了熊熊的大火。从操场走回来,打开宿舍门,一眼又望见了墙上贴的那幅油画:广袤的戈壁滩上,一队孤独的驼队,头驼背上的大旗迎风招展。油画右上角一行烫金的小字:有你同行,才使我执著地追求那一片神奇的绿洲。这幅油画是那年文竹送我的,我在自己单身宿舍的墙上已经贴了很久,但这幅油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给我心灵以如此强烈的震撼。我默默地想:或许是母亲的话又勾起了我对文竹的挂念。文竹此刻正在干什么呢?她也会时常想起我么?

一个黄昏过得忽忽若有所失。到7点吃晚饭的时候,管后勤兼管报纸收发的李老师忽然对我说:“张老师,昨天有你一封从省城寄来的信,挂着号呢,我替你签名收下了。”听了李老师的话,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想一定是我亲爱的前女友给我寄来信了,尽管我们分手已成定局,但她还是这么多情地牵挂着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尽管成不了眷属,但人生有一红粉知己也可聊以自慰矣!

那顿晚饭吃得心急火燎。好不容易等李老师也吃完了,拿来信封一看,上面不是那一串串清秀而飘逸的字迹。再看落款,是省城《大河》文学双月刊编辑部。我心情复杂地撕开信封,读着信里的内容。

信原来是《大河》文学双月刊的副主编亲自写来的,信里说我的中篇小说《走出你们的法规》被《大河》文学双月刊录用了,编辑部很重视,准备下一期以头条的位置刊发,小说的题目拟改为《桃河漂红》,不知是否同意,请作者务于近期到编辑部再把文章修改一次。

只要是玫瑰,终究会开花的。我想起上高中时自己写在笔记本扉页上的那些话。想着即将变成铅字并被头条隆重推出的那篇小说,刚才还有点失落的情绪一扫而光。《桃河漂红》就《桃河漂红》吧,主编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我甚至略有点幽默地想。

那一夜我兴奋地一夜未眠,一会儿想象着主编大人该是一个怎样学识渊博、气质高雅的大学问家,一会儿又想自己的小说发表后一旦引起洛阳纸贵、物价上涨该怎么办,我甚至还想到从明天开始自己该练一练字了,要不自己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破字今后怎么给别人签名呢?

早晨虽然头昏脑涨眼圈发黑,但我还是早早就起了床,甚至还到教室点了名巡视了一圈,弄得每天帮我照料早自习课的教务主任莫名其妙。

“郭校长,我想请几天假。”吃过早饭,推开郭校长办公室的门,郭校长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早上刚刚送到的两天前的《人民日报》。见我进来,郭校长显得有点缺乏心理准备。他大概把握不准我这次又会弄出什么令人哭笑不得的新花样来。相反,这一次我却一改以往的吊儿郎当,显得有点文质彬彬、毕恭毕敬。我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屁股坐到校长大人办公桌旁的椅子上,而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对他说。

“请假?你带的毕业班,学习那么紧还敢请假?”郭校长想也没有想,一口回绝道。

“你有什么大事儿要请假?”但过了一会儿,郭校长又问,语气明显地缓和了许多。我把《大河》文学双月刊主编大人给我写的那封信递过去。

“好,只要是办正事,只要是给学校争光,我都支持,我不仅准你的假而且还给你报销往返路费。”郭校长认真地看了一遍,忽然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本来准备着如果校长不准假还要跟他大干一番,没想到校长不仅痛快地准了假而且还给报销路费,我的心里一下觉得充满了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像当年上大学时系里刘主任那样,我惊奇地发现,在我人生的每一次重要关头,似乎总会遇到一些真正公道正直识才爱才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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