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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又是这样有风也有雨的日子,又是这样年复一年的心境,我来到你曾经生活过的这座城市,雨水中那间红白相间的电话亭依然光彩照人。

我又拨了你往昔的电话号码,我听见话筒那头传来一个很陌生的声音。他问我找谁,我没有回答。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听见话筒那头传来一种低低的蜂鸣一样的声音。接着,那个声音又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好像是自言自语。他当然不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当时接电话的是你,你也一定不会明白。就是这样,云,已经好多年了,每到这样的日子,我就来到这个城市这间电话亭旁,拿起这架电话,拨那个号码。这仿佛成了我走回许多年前那个下午的唯一的一条通道,这仿佛是我苦涩的人生中一块永远咀嚼不完的糖块。当然,你一定不记得那个日子了,或许,你从来就没有记得过那个日子。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大约终于失去了耐心,我听见电话挂断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想起剪刀剪钢丝的情景。

交了电话费转过身,我看见无数的花雨伞汇成一条彩色的河流正缓缓地流动,然而,对于我来说这座城市已经是空无一人了。我默默地转过身往回走,恍然间我仿佛听到了一阵低沉的水响,然后那些平缓的远山和开花的海红树纷纷闪过。那是另一条河流,那是另一座小城,此刻你正生活在那里,此刻你活得好吗?

云,那些故事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当然不会知道在这个城市以外的另一个城市,有个叫做风的女孩,那个女孩曾经像我爱你那样爱我。那个女孩也像你一样,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常常在雨中,我失神地回想你们,回想风的时候我有一种淡淡的愧疚,回想起你的时候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伤痛。是的,后来我常常想,我想我和你的相识一定是冥冥中一种在劫难逃的宿命,上天似乎一定要我在你身上体验我曾经施加给风的那种冷酷。但是,如果让我重新回到过去那些日子,我想我一定还会无动于衷地折磨风,然后痛苦而绝望地爱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云,告诉我,此刻你那座小城下雨吗?你曾经生活过的这座城市却正在下雨,而且还有些风。此刻,我正孤独地走在风雨中,回想着你对我的无奈和我对风的无情。忽然,我有一种把风的故事讲给你的欲望。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那个在风中正哀怨地望着我,名字叫风的女孩了吗?

那时我读师范,或许是出身贫寒相貌又过于平庸的缘故,我的整个青春岁月过得暗淡无光。那时爱情正像霍乱一样在我们校园流行,我们宿舍里差不多每个男生都有自己的女朋友,每到周末的时候,他们成双结对地去看电影,或者干脆呆在宿舍里,拉起自己的床帘,在那块不足三平方米的天地里尽情地享受自己的青春,你知道那种两情相悦的欢娱和亲昵,对于我们那种枯燥无味的生活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冲击。当然,我也曾经努力过,我也曾经喜欢过自己周围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我甚至试着给他们写过许多表示爱慕的文字,但除了退稿或是公开发表,我还能指望什么更好的结果。

曾经有一段,我完全相信了教科书上那些关于心灵美和外表美的著名断论,我以为只要感情纯洁、情操高尚就能获得爱情,后来我才发现那完全是一套一厢情愿的狗屁说教,尤其在像我们这样虚荣而又奢华的年代。在我们的校园外面,有一片很大的槐树林,天冷的时候,很少有人光顾那儿,然而那儿却是我的乐园,常常在冬天礼拜天一整天,我都呆在那儿,我看那些树,看那些天,听那些鸟儿们的鸣唱。没有谁会打扰我,也没有什么会诱惑我,我的心灵自由而宁静。然而,更多的时候,那儿是明媚的春天,那儿是清凉的夏天和成熟的秋天,在那儿的每一棵树下都栖息着爱情。我无处容身。于是我躲进酒里。在酒里我找到了安慰,也找到了自己可怜的初恋。

我推开校门口那间小酒店的门纯粹属于一种偶然。那天,小酒店人很少,我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坐下来,要了一瓶啤酒,低了头默默地啜饮。那时,收款台的录音机里正有一位和我一样失意的台湾丑歌星如泣如诉地叹息: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那个送酒的服务员一定感觉到了我的异样,我看见她那只拿着酒瓶的手迟疑地不肯离去。那是一只十分美丽的手,至少在我当时那样的心境下。我想拥有那样一双美丽的手的女孩,一定有一张迷人的脸,但是我却不敢抬头望她。

那个角落似乎成了我在这个索然无味的世界上的唯一的耶路撒冷。酒的魅力让我陶醉,更让我陶醉的还有那只不断在我眼前出现的青春美丽的手。有许多次,我几乎抑制不住想要捕捉住它的欲望,然而我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尤其是一个将要为人师表的有教养的人。那夜,录音机又放那首歌。那夜,我又破例喝了两瓶啤酒。那夜,我又看到了那只美丽的手迟疑地不肯离去。在酒店忽然停电的瞬间,我放了胆捉住它。我想,在黑暗中,我一定会听到一声锐利的尖叫,然后脸上挨重重的一击。然而,那只手却异常的温顺,像一只刚刚被捕捉住的小燕。电来了,我抬头看见一张长满青春痘的含羞的脸,并不怎么美丽,但那一刻却光彩照人。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在那片远离校园的槐树林里,我终于也找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爱情的栖息地。开始那些日子是在极度的奇妙和亢奋中度过的,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绚丽多彩。我当然也经历了我那些自命不凡的同学们经历过的一切,甚至比他们走得更远。然而,当那套看似迷人的把戏终于变成一套一成不变的模式时,我终于感到厌倦了。

有一天,当我们像情人那样接过一阵吻之后,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近乎浪漫和天真的冲动,我像所有那些肤浅的情人们那样问她,你爱我吗?她说,爱。我问她为什么爱我,她说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清楚,但最后她又加重语气说反正我爱你。我问她,你知道我爱你吗?她说也爱。我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吗?她说不知道。我很想对她说,因为我孤独,因为没有人爱我,因为我有过剩的精力。但我终于没有说,我不是怕刺伤他,而是怀疑她不能够明白我的话。我们又接了吻,而且还添了一些附加成分。当我再一次变得精疲力竭了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们不过是两只正在发情期的幼兽,引我们走到一块来的不过是那些永无止境的情欲。

当然,这也是构成爱情的一部分。

我忽然觉得我对她充满了厌恶。那一夜,我没有送她;那一夜,我以为我今后再也不会理他。然而,第二天我们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一块,你当然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你当然知道那个似乎很不幸的女孩就叫做风。

迟早要来的那个结局终于到来了,风站在风中说我欺骗了她,又说我是个没良心的人。后来风又哭了,风说她是真的喜欢我的。我当然没有哭,但我的心中有一丝愧疚。

我欺骗风了吗?不,我没有欺骗她,我之所以跟她分手,正是因为害怕欺骗她。我爱风吗,不,我不爱她,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我以为情欲就是爱。后来,我分到了另一座小城的一所小学教图画,在闲暇的时候写一些叫做诗歌的东西。其间也曾有人给我介绍过一些对象,但终于没有成功,因为诗歌里的女儿是那样的纯洁、美丽而又高尚,可是现实却是这样的残酷。我已经饱尝了痛苦,但就在这时,乔给我介绍了你,乔特别介绍了你的美丽和你对文学的好感。我有些动心但又有些悲哀,我明白对于我这不过又是一次水中望月、镜中观花,然而,我的心中却依然梦想着奇迹的出现。

云,难道你真的就像诗歌里的女儿那样纯洁、美丽而又可望不可及吗?不,我宁愿相信你不过是我对现实中的爱情绝望之后一种十全十美的幻想。我宁愿相信你不过是我的一种寄托、一种宗教和一种自慰。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拥有了你,或许我会像抛弃风那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你的。但可惜我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的机会,你已经永远地成了别人的妻子了。那就让我把你当成一种永恒的诱惑,让我在对你不懈而又失望的追求中,不断地发现自己的爱情可能达到的深度。

是的,云,在认识你之前我已经饱尝了失恋的痛苦。我之所以给你打那个电话,是因为我对中世纪那些牧歌般的爱情故事依然深信不疑,还因为我曾经向往过你出生的那块土地,向往过横亘在你土地上的那条著名的河流,以及围绕这条河流产生的那些有情有义的山歌和古老质朴的爱情故事。在我初谙风情的那个年龄,产生在你土地上的那部著名的二人台《走西口》,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它启蒙了我,同时也给我梦想中虚无的爱情定了基调。

当然,你认识乔,乔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乔像一座桥梁那样使我们认识成为可能,但必不可少的还有那天我盲目的梦想和勇气。我始终认为有时候这种随意性和偶然性反而更具有某种宿命论般的寓意。我就这样很偶然地在那个雨天路经你曾经居住过的这个城市,雨水中那个洗得光彩照人的红白相间的电话亭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吸引了我,使我忽然产生了通过它结识你一下的愿望。我让那辆正在急驶的长途公共车停下来,我走下车径直走到它的面前,从电话簿上找到你的号码,已经拨通了,我反而有些犹豫。就要挂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问我找谁,我说出了你的名字。我猜想这个女人或许就是你,我的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一丝颤动,就像谁在无意中拨动了我心灵中最隐秘最温柔的那根琴弦。我激动不安地等待着她的证实,不料她却说,你在宿舍里,她去给我找。我长吐了口气,道了谢。我听见话筒放到桌子上的声音,又听见了门响的声音。我换了种拿电话的姿势,心里反而很感谢这样的等待。因为它使我能够从容不迫地想象关于你的一切,也能够使我从容不迫地整理自己的思绪。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门响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我握好了话筒,我的心又有些紧张。然而,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又归于平静,我听见隐隐约约的像是打扑克的声音,我的心有点惆怅,又有点失望。我想,你的宿舍一定离这个传达室很远,很远。同时,我似乎看见你打一把雨伞匆匆赶来的样子,你一定想象不出谁在这样的天气给你打电话。又过了很久很久,当我就要绝望的时候,我听见那边有人拿起了话筒,她问我找谁,我说了你的名字,她忽然笑了,她说对不起她把这事给忘了,你一大早就出外去了,待会儿或许就会回来的。我挂了电话,出了一会神,我想这种一开始就被疏忽了的故事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我想无论如何我得见一见你。

云,就是这样,第一次你就让我觉得你像云一样飘逸无踪、捉摸不定,这正符合多少年来我心目中那种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爱情的境界,这也就注定了我对你永无止境、悲哀而又执著的追求。或许这也正是许多像我这种外表平庸可是内心敏感的男人们共同的不可理喻的盲点。

雨停了,我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横穿过这座城市坑坑洼洼的大街小巷。当我走到你宿舍门外的时候,我听见里面传出很热闹的嬉笑,我的心忽然有些胆怯,我想象你这样天生丽质的女孩应该拥有一位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而我自己却是这样平庸甚而有点丑陋,而且骨子里又是这样的自卑。真的,那时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我觉得你一定是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孩,像喝那条河水长大的所有女儿那样。我犹豫了一会退下楼梯,我在你们宿舍楼下徘徊了很久,以至于传达室里戴红袖章的老头子几次用警惕的目光望我。最后,大约是终于忍不住了,我看见他推开传达室的门直直向我走来。他问我找谁,我说了你的名字。他又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告诉了我你宿舍的号数。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

我终于不能再在这儿像一个胆怯的小偷那样徘徊了。我再一次走上你的宿舍楼,鼓足勇气敲你的宿舍门,我听见屋里的嬉闹声戛然而止,一个女孩探出半个身子,问我找谁,我说了你的名字,那个女孩笑了,但她又问我是谁,我说了自己的名字,她似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眼睛里露出一种似乎想起点什么的表情。我知道我要找的人就是你了。你是不是也记着这个情节呢,云?我跟着你走进你的宿舍,站在当地我不敢抬头,但我能感受到那些像聚光灯一样照在我身上的目光,你或许迟疑了一下,随即很客气地把我让到你的床上,你问我什么时候到的,又问我喝水吗?然后是很难堪的一阵沉默。你同宿舍的姐妹们都悄悄地溜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们。大约是为了摆脱这种难堪,你再一次站起来问我,喝水吗?我抬头望你,我们的目光很急速地接触了一下,你轻轻笑一笑,然后垂下眼帘。云,知道吗?那一刻你的笑很灿烂、很动人,但在你的笑中我感到一种很残酷的东西刺痛了我心中最软弱的部分,那种东西叫美丽。

记得吗,那天你穿玄色的裙子,白色的衬衫,那天你披一肩长发,面泛红晕,你转过身倒一杯水,你说那杯子是你自己用的。我端起杯子急促不安地喝了几口,水很甜,因为加了太多的桔汁。但更甜的是那份推想。我推想在这个杯沿上一定有许多你的唇印,现在又重叠了我的唇印,如果抽去了这个杯子,那就等于你的唇印上重叠着我的唇印。这样的推想使我昏眩又使我感到自己的邪恶。我们似乎又谈了些什么,好像还谈到乔,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乔让我们相识的目的。我终于该走了,你很客气地把我送下楼梯,你轻轻笑了笑说,欢迎你再来。说着你伸出了手,我局促地握了握你的手,我觉得我们彼此的手心都有些潮湿。走出几步,我回头望你,你已经不在那儿了,但我的心中依然充满了一种茫无头绪的兴奋。

唉,云,本来那时我是应该意识到什么的。那些天我就这样一直沉浸在这种盲目的乐观和悲哀中,有时候我对我们的未来充满自信,但更多的时候是那种彻骨的悲哀,并且在这种悲哀中,我更加完美地塑造了你的形象,也丰盈了我对你的好感。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从来没有爱过的处子。

那个星期天我再一次去看你,那天没有雨,但那个电话亭依然光彩照人,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正吃饭,你问我什么时候到的,我说前天,我又说我是到这儿出差的。我为自己的扯谎感到悲哀。云,知道吗?那天我带了这些年自己的全部积蓄,我想像时下很时髦的那些男人们一样请你下馆子,我想用那种一掷千金的挥霍方式支撑我卑微的自尊。但是你很委婉地拒绝了我,你的拒绝合情合理,但我敏感而又充满奢望的心依然受到了伤害。我想,你一定从我沮丧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因为最后你终于接受了我的邀请。意识到你来的那份良苦用心,我的心止不住的悲哀,我很痛恨我为什么要把“应该”和“想”这样模糊的词的含义区分的那么细微。那个夏天很热,我站在你城市的树阴下等你。至今,一闭上眼睛,我还能看到你骑一辆红色女式单车远远而来。那天,你穿一件碎花的衬衫,你略含娇羞,淡施粉黛,一袭长发在风中飞扬,我静静地望着你,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那一天,你是专门为我这样精心装扮的么?我朝你迎上去,和你并了肩走,像一对情人那样。

我们走进那个叫做“叶绿素”的小酒吧,相对而坐。为了给你一种慷慨潇洒的好印象,我要了许多菜,又要了那种只有大倒爷或是吃公款的人才能喝得起的洋酒和高级饮料。我对你说这些能够报销,你想说什么,但终于很宽容地笑了笑。那一餐你几乎没有动筷子,你只是隔一会儿很优雅地啜一口饮料,然后抬头望外面的行人,你的目光柔和而平静。那天录音机里有一个女歌手用哀切的声音反复咏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道该飞到哪里去……

那天,我默默地喝了许多酒。走出来了,你问我还呆几天,我说我下午就回去。你又微笑着握了握我的手,你说,欢迎你常来。我们又相对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我说,那你走吧。你迟疑了一下,但你终于跨上了单车。很快,你美丽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中。我的心中忽然充满了委曲,我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唉,云,我本来是想请你去公园划船的,我本来是想请你去看电影的,我本来是想和你一起度这个周末的,像所有情侣那样。只要你说一句想让我留下来的话,我就会留下的,然而你竟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夜,我没有走。那一夜,我依然一个人走进那个叫做“叶绿素”的小酒吧,坐在中午我们曾经坐过的座位上,自酌自饮那份失意和惆怅。知道吗?那夜那个录音机里依然放那首歌,那夜有风,那夜有一轮很孤独的月亮挂在你城市的边上。

我终于明白,我精心设计的那份爱情美梦就这样不可挽回地破灭了。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时我坚持不懈地追求下去,或许有一天你会被感动,但那不是我所要的。我始终苛刻地认为,爱情是一回事,感动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个秋天过得真慢。那个秋天我没有去看你,也没有给你打个电话,但那个秋天一整个季节我都在等待你的消息。我想,只要你给我一个电话或者一封信,我就会抛了我可怜的自尊,不顾一切地去看你,可那个秋天你似乎把我给忘了。

天空总是阴沉着,连绵不断的秋雨笼罩着我生活的那个小城,偶尔的晴空反而更显得忧伤。我常常在少人的黄昏撑一把雨伞,踩着脚下哭泣的落叶,独立在雨中遥望你城市的方向。我问自己,此刻你正在干什么呢?在偶尔之中你会想起我吗?这样的自问令我心痛。路灯亮了,点点灯光映在远处的水洼上,美丽而虚幻,过往的车辆总是把他们碾碎。有谁在雨中匆匆赶路;有谁在撒花伞下忘情的接吻;有谁在路灯下失意地踽踽独行,像我那样。夜色更浓了,雨中的小城虚无而空洞。我再一次回到我那像洞穴一样潮湿而狭小的栖身地,桌上那一叠《浮士德》和《泰戈尔全集》令我心碎。

日复一日地熄灭电灯,黑暗中拥被独坐,燃一支烟就像拄一根拐杖,明灭的火光让我又看见你故乡旋转的黄昏星,看见黄昏星下那条不动声色的大河从我身边流动,看见那些沙滩,看见那些水鸟,看见那个夏天最后的那些日子,看见我第一次踏上你的故乡的朝圣者的脚印。再打开灯,窗外秋雨淋漓。披一件衣,铺一张纸,云,今夜让我抛了自尊,痛痛快快地给你讲一讲一个平庸的男人半世的悲哀和绝望的爱情,再编造一个虚幻的叫做英的女孩。

落雪了。雪中我又来到你的城市,一切都没有改变,路边那个红白相间的电话亭依然忠贞不渝地等我。我再次拨通了你的电话,等你的间隙我仰头望天,细碎的雪花落在我脸上,凉凉的,像是那个秋天的雨水。久违了,久违了。我终于再一次听到了你唱歌一般的乡音,我本该高兴的,可为什么我的心中这般悲伤。我听见你像很久前那样问我,什么时候到的?你的声音中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欢欣。我说,刚刚到。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你又说,英和你一起来了吗?今天我请客。我说,没有,我又不是向你来示威。你笑了,你又说,不要那么小气,什么时候能正式喝你们的喜酒呢?我说大概快了。回答完你友好的调侃,我也笑了,但隔着大半个城市,你一定看不到我满脸的苦涩。

我们又来到那个叫做“叶绿素”的酒吧,又坐在那个曾经属于我们的小桌旁,你抢着拿起菜谱请我点菜,你说虽然英没有来,但你今天请的是我们两个人。我坚决地把菜谱推给你,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你说,好妹妹,还是让我来吧,这是最后一次和你相聚,还是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吧。你显然生气了,你调皮地努起嘴故意不理我,我逗你,我说,云,你别以为我识不破你的小聪明,你名义是请我和英两个人,实际上你只须花请我一个人的钱,这样,当我真的带英来的时候,你就可以用请过我们作为逃避的借口了。听了我的话,你忍了半天,终于大笑起来,我也笑了。云,知道吗?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会儿,酒和菜上来了,你倒了一杯酒,郑重地敬到我面前。你说,这一杯是为了我的女朋友英。我接过来替她饮了。你又敬了第二杯,你说这一杯为了我们的友谊,我再一次把它饮了。你敬了第三杯,你说,这一杯祝我和英相亲相爱,白头偕老。我再仰头把它饮了,低下头时却泪流满面。你默默地望了我一会,然后抬起手很用力握了握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我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我说,云,请原谅我,我是因为高兴。你点一点头。我又说,云,你会永远记着我这样的朋友吗?你又点了点头。我拿起桌子上的那少半瓶酒,一仰脖子把它们灌下去了。

雪停了。街上有许多孩子在开雪仗。我们走出来,你问我一定要今天赶回去吗?我点点头。你又说你去火车站送我吧。我迟疑了片刻,又点一点头。我们默默地走在雪地上,听积雪在脚下发出温馨而忧伤的回响。起风了,我看见你在风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我鼓起勇气靠近你,用手轻轻地揽了你的双肩,你没有回避,你用感激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你的眼睛纯洁而诚挚。

预备开车铃响了,在我踏上车门的那一刻你忽然很深情地望着我笑一笑,你说,欢迎你常来看我。我点一点头,你又说,请代我向英问好。我又点一点头。火车启动了,当你的城市终于模糊在一片白色的幻象中之后,我的眼里再一次流下了泪水。我不想擦它,我在心里默默地喊,再见了,这个你客居的城市,再见了,好妹妹,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我会把你诚挚的问候好好地带给英,带给那个像你一样纯洁、美丽、善良、多情,我虚构中的情人。

那条大河像一整块凝固的流体不动声色地滑过。河那边内蒙古大青山的余脉像某一部电影里的剪影,几点灯火若有若无地闪烁在山坳中,是谁在西口古渡那边用民歌的方式幽幽地诉说:

一对对绵羊一对对鹅,

只有哥哥我是单个个。

墙头上画马不能骑,

小妹妹再好也是人家的。

歌声顺着空阔的河面寂寞地散开,最后终于溶在了低沉的水声中,有风从河面上吹来,潮潮的,凉凉的,那条横亘在稀疏的星光下的河流似乎充满了某种召唤和诱惑。歌声又起来,像是沉重的叹息一般:

发一场山水澄一层泥,

退一个亲亲剥一层皮。

捞不成捞饭熬稀粥,

聚不成妹妹咱成朋友。

……

云,你听到了吗,你听到那个坐在黑暗中,像我一样拥有沉甸甸的心事的孤单而绝望的男人的歌声了吗?他为绝望的爱情而歌唱,他因为歌唱绝望的爱情而更加绝望。

1995年4月27日于河曲翠峰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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